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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父親

作者:楊鴻鈞

1949年,大陸政權易手的時候,父親還有一點田產。他沒有被評上地主,只得了個「小土地」的成分,在當時而言,算是逃過一刧。據我所知,我們鎮上小有名氣的「源泉酒莊」,是我曾袓父留下的產業,到我父親這一代,應該還有三分一的繼承權。後來政府實施公私合營政策,父親就成了供銷社的員工。

僑聯主任

在我剛剛懂事的年齡,我知道父親是在政府的僑聯上班的。我們當地是僑鄉。大部分居民,都有海外親屬。政府為了統戰的需要,透過「華僑聯合會」(簡稱「僑聯」)這樣的組織,與海外華僑保持著聯繫。我想我父親之所以會被委任為僑聯主任這等帶著榮譽的職位,一來他愛國,二來他是華僑──三十年代住過香港。那時當一個僑聯主任,幫一些人說說話,對他們的出國申請,真能夠起作用。因此,父親在鄉里之間,向來頗受人尊重。有一件事,我以前一直搞不懂,為什麼父親一向在僑聯上班,到了大革命時,卻在百貨公司被批鬥。後來才知道,去僑聯工作,是出於政府的需要,屬於借用,而父親的人事關係,仍然在供銷社,而百貨公司,則是供銷社開的。

建設祖國

我說父親愛國沒一點誇張。儘管他從未為家庭生計謀劃過什麼,但是對於家鄉的福祉,卻可以全情投入。我們當地的醫院稱為華僑醫院,中學稱為華僑中學,當中都有父親的貢獻。還有公立中小學要興建新樓,也少不了父親一次又一次前往香港,籌募善款。憑著他在鄉親中的聲望──他不會把籌到的一分錢放進自己的口袋──總能為鄉梓辦一些好事。那時他對兒女的教導是:現在是新中國了,你們都要留在國內,建設祖國。

惟一例外

世上有很多事情,在當時來看,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其實是心重兒女的,但是對我二哥卻看不順眼,經常怒罵責打。可能二哥從小多病,樣子也不精神。族人之中,多有替我二哥擔憂的,就出主意,讓我二哥去南洋謀生。沒想到的是,二哥一離開家鄉,什麼病都沒有了。他一開始做工,就把工資的一半寄回家。在我印象中,母親說過的很多話,我都不記得了,但有兩個字叫「合排」,我會永遠記得。因為母親口中的「合排」,就是每個月從銀行收到的一筆匯款。這是我們家的一項重要生活來源,而且我知道,這是二哥寄回家,幫父母養育弟妹的。我二哥沒有恨我父親。從他1979年第一次回國探親,每年都為父親辦大型慶生宴,直到父親離世。有一年我去新加坡,在和二哥聊天之中,才終於明白了福州話中的「合排」,原來出自英文「half pay」。在我們家庭最艱困時期,父親唯一放出去的一個兒子,竟成為我們家的一盞燈。這是當初誰都料想不到的。正如舊約時代的約瑟,他被賣去埃及,後來卻救了整個家族。

死蔭幽谷

在父親的話語體系中,「某主席說」曾是他使用最頻繁的詞語。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十年浩劫開始的那一年。我曾擠在路邊的人叢中,看著父親被遊街的樣子──頭上被戴著奇怪的帽子,飄散著一些胡亂剪成的紙條;胸前掛了一個紙板做成的牌子,寫上亂七八糟的罪名。有一個晚上,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神色凝重。知道父親當晚要在單位裡被批鬥。「你去看一下」,母親對我說。意思是我最小,不容易被人發現。我偷偷跑到批鬥會現場,扒著門縫往裡看。裡面一片亂轟轟。口號聲、辱罵聲混雜在一起。不知道他們叫父親坦白什麼。我想我帶回去給母親的消息不算太壞,至少父親沒被打死。

一路批鬥下來,他們羅織了十大罪狀,將父親定性為「嚴重政治歷史問題」。背負著這個定性,兒女的昇學、就業,基本上都沒指望了。

從那時起,父親的口中,再沒有「某主席說」一詞了。

出埃及記

1976年,某主席死了,大革命草草收場。

1978年,父親平反。

1979年末,父親出國申請獲准,帶上我六哥和我,還有我們的一個侄女,離開埃及。我們一起走乾路,跨過羅湖橋,掀開了「東方之珠」的門簾。

我們的人生,得以脫離法老的手,應當感謝摩西的帶領。

對我來說,父親就是我心目中的摩西。

當然,我們更要感謝上帝!若沒有上帝的看顧保守,我們的事情,就不可能成就。

栽種飲酒

父親一生有兩樣喜好,一是栽花種樹,一是飲酒。我們家居的後門臨河,父親就在河邊開闢他的小花園。他在家的時間,多用來倒騰那些花盆。出太陽的日子,他會把花盆裡的土倒出來曬,曬乾後再裝回去,再澆上水。經過這樣的處理,可能使種花的土壤更加鬆軟,種出來的花也開得鮮艷。記憶之中,父親的花園,青翠茂盛,四季飄香。至於父親在房前屋後種的樹,包括無花果樹、番石榴樹、龍眼樹、桉樹等等,如今時過境遷,是否安在,也未可知。

父親飲酒的習慣,到老都沒有改變。家裡未有進口酒時,他用枸杞浸泡白酒喝。自從二哥首度回國探親,同年末我們移民香港,那時起父親改為喝法國白蘭地。一日三餐──午餐、晚餐和宵夜──之前,一定是要先喝酒。好在他從不酗酒,而且酒量很好。我在香港住了十年,大約有七年在報社工作。我們報社每年秋天吃蛇宴,有一年正好父親在香港,就和我一起出席。宴席上每桌開一瓶高度數的白酒,我們這桌只有父親能喝幾杯,結果這瓶白酒全讓他一人獨攬了。父親喝完後紅光滿面,神態安然,頗讓我的同事嘖嘖稱奇。

九月的首個周日,是澳洲的父親節,讓我想起父親。他不在世上,已經27年。我每當想念父親,就想到主禱文的第一句:「我們在天上的父……」。地上的父親,會離開人世;天上的父親,祂與我們同在,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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