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与怀
1. 沈志敏建构“综合逻辑”大厦
2016年4月,澳大利亚南溟出版基金收到墨尔本作家沈志敏一部申请赞助书稿:《新的启示——“综合逻辑”大厦的建构》。作为南溟出版基金的一位评委,我当时得以有机会翻阅了一下。但由于该书稿不属文学类,所以后来没有列入评审之中。半年之后,11月1日,沈志敏这部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书名改为《综合逻辑论—人类自组织意识的逻辑生成及其发展》,全书超过四十四万字,四百八十多页。真可谓一部煌煌大著!

本文作者与沈志敏在2006年11月25日悉尼研讨会上的合照。
关于这部书最初的构思,沈志敏说他把两个问题联系起来进行考察:一是人类的生理本能是否能够生成转换为认识理解事物的理性化的逻辑意识?二是如何从人类全体和人类个体中所表现出来的既相似而又有差异的智性中来体现这些逻辑意识?他发现,将这两个问题串通后,让他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综合逻辑”的路途被开拓而出,一片五彩缤纷的火焰照亮了这条探索的道路。
于是,沈志敏不拘一格地提出了“综合逻辑”是人类认识的源头,也是其它一切形式逻辑的基础,由此大胆地将这一逻辑形式设定为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人类智性的基本起点、人类创造的开端和人类精神的初始状态。“综合逻辑”是人类具有生理基础和心理基础的一种自我意识组织系统,这个自我意识组织系统在人类经验活动中、在和事物发生关系时,能够产生互为因果的逻辑关系。
本书论证和分析了人的“智性”如何产生,而又如何转换到人的逻辑思维中去的。这种逻辑思维的模态就是本书阐述的“综合逻辑”。这种逻辑意识的萌发让前人类踏入人类的境地,它的产生在人类史上促成了人们的物质创造活动,形成了人类的精神意识并推动其发展,构成了人类社会组织的产生。
沈志敏还认为,综合逻辑也是其他所有形式逻辑的基础层面。创设和研究综合逻辑体系,是为了揭示人类自身的思维认识活动,刻画出人们普遍的思维联想活动是如何形成的,采用古代哲人一句话就是:“认识你自己”。也就是认识我们自己。通过这些画面的揭示和观察,可以清楚地表明,在综合逻辑通道的运行中,能够产生无穷无尽的创造意识,这种创造意识当然会对人们的社会活动产生巨大的影响,而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沈志敏的学术“野心”极其巨大。他认为,中国当代社会,其经济发展已走向高潮,但是在人文科学的领域似乎还没有跨出中国古代哲人留下的那些沉重模糊的历史脚印,也没有走出近代和现代西方哲学家给予的较为清晰的经验知识的脚印。当然踩过这些脚印是必需的,就像人们所说的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是跨出这些脚印却更加难能可贵——也许在跨出那些思想意识区域的时候,探索者不得不承受拖泥带水的沉重的步履。沈志敏为此大胆宣布:“必须有所突破和创新。”他很赞赏比利时科学家伊·普利戈津的那句言语:“我们相信,我们正朝着一种新的自然主义前进。也许我们最终能够把西方的传统(带着它对实验和定量表述的强调)与中国的传统(带着它那自发的、自组织的世界观)结合起来。”(普利戈津,《从混沌到有序》,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5月,第57页。)他希望他这部《综合逻辑论》能成为人类探索途中的一个小小的痕迹。

《综合逻辑论—人类自组织意识的逻辑生成及其发展》封面
或者更进一步,沈志敏显然是想达到他这样一种预期设想:他要以这部原创理论性著作试图在当代中国哲学史上创设一个全新的逻辑体系。当你打开了那扇“综合逻辑”殿堂的大门,当你穿行在神秘而又迷人“综合逻辑”通道之中,当你观赏了“言语结构”那幢人类交流行为的构架;当你看完了这本书,当你读懂了这本书,当你走出了“综合逻辑”大厦,当你走下门前壮阔的台阶,清风徐来,突然间你就会有这样的发现和感受——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因为你对人类又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那是因为逻辑和思想的力量。
沈志敏《综合逻辑论》主要是从认识论方面论述“综合逻辑”的概念,企图建构起一座新颖的逻辑大厦。这部学术专著的观点当然还需要许多业内专家的多方论证,但作为沈志敏十多年精心钻研和创作的文化成果,是可喜的也是值得珍惜的。我把它称之为“澳华文坛的超文学研究”。在澳华文坛,除沈志敏外,这种研究已有洋洋洒洒煌然大观的论著问世的还有:南京大学退休教授汪应果讨论灵魂和生死奥秘问题的《文化忧思与生死奥秘》;海之涛先生企望综合解释所有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生命智能科学理论的《大终极理论》;圣童博士探讨他称之为“神性本体论”哲学客观性及其价值的《神性本体论哲学》。他们的研究都相当奇特有趣,绝对引人入胜,虽然人们不一定认同。这个话题,笔者或者会另文论述。这里只想说一句,他们几位的探讨各不相同。至于沈志敏,长期以来,人们一直以为他只热衷于小说创作,完全想不到他对哲学之类的人文社会科学问题作了如此认真而且具有开创意义的探讨。 当然,本文还是集中讨论沈志敏业已引起澳华文坛甚至华文文学世界瞩目的小说创作。
2. 沈志敏早期小说:澳华留学生文学的一个缩影
沈志敏1990年作为留学生来到澳洲后,便写了不少小说,反映来自中国的留澳学生的生活,成为当年澳华留学生文学的主要作家之一。
如他的短篇小说《红坊夜雨》(悉尼《东华时报》2000年7月20日)。当年,这五万中国大陆留学生生活极其艰难,“永居”又久候不批,许多人精神几近崩溃。在他们及其家人、朋友中间,五花八门的家庭、婚姻、性爱情欲故事层出不穷,自然也是澳华作家所描写的重要内容。有若干作品描写嫖妓的经验。吴棣一个短篇小说就叫做《嫖妓》(《东华时报》最早刊载,多年后《澳华文学网》2011年12月4日重载),从头到尾就是写一个穷留学生在妻子从国内来澳团聚前夕唯一一次找洋妓女的经过。他想了却一个多年的心愿,不幸得到的是一个令他完全垂头丧气的折磨。黄惟群的中篇《寻》(悉尼《东华时报》1999年6月3日、10日连载)刚好相反。作品中的主人公人过中年,在悠长的寂寞难耐的日子里从来没有真爱,只有在嫖妓的时候,才体验到性爱的快乐。而沈志敏的《红坊夜雨》又不是上述的两种单纯性欲体验。故事中的“我”在妓院挑中的妓女碰巧是同住在悉尼红坊区一座楼的邻居,在谈天中发现大家还是四川同乡。故事结束于“我”在雨巷中的等待,带着无限的惆怅,“红坊区仿佛迷失在夜雨之中……”。这个雨巷,令人不由得联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小说显然另有一番氛围情趣——这正显示作者在性欲之上的精神追求。

庄伟杰主编《澳洲华文文学丛书》(小说卷)封面
沈志敏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说《与袋鼠搏击》(《澳洲华文文学丛书.小说卷》,第1-9页)构思本身就很奇特,极富想象力。它描写一个失去工作的中国留学生遇上袋鼠的袭击,把澳洲特有的、但也不多见的景象写活了。小说中显示动物的灵性与人的精神对应,展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故事很实在,笔墨却很空灵。作者笔下的澳洲袋鼠,借力跳跃及与人握手言和的细节,简直就跃然纸上,可谓神来之笔。它那样强劲有力、彪悍顽强、善恶分明而又宽容大度,这分明正是澳洲之魂。悉尼作家张奥列当年编辑澳洲华文文学丛书小说卷时,把这篇小说的题目作为整部书的书名是有道理的。他认为《与袋鼠搏击》是当年澳华文坛难得的短篇佳作,既很澳洲化,又具现实性,寄寓着人生拼搏的勇气及坚韧精神,可谓“澳味华风”──把澳洲风情与华人生态揉合一起。(张奥列:《不事张扬的沈志敏》,《澳华文人百态》,台北世界华文作家出版社,1999年10月,第60-61页;《澳味华风小说情》,同书,第160-161页) 所以,毫不奇怪,《与袋鼠搏击》被编进中国《海外华文文学读本》(短篇小说卷)作为大学教材,而且是澳华文学部分的第一篇。沈志敏作为作者也很喜欢自己这篇作品。事实上,可以说,在澳华文学中,还没有一篇超越过它的短篇小说。
沈志敏一部中篇小说《变色湖》(墨尔本《原乡》1996年第2期,第23-51页)荣获2000年中国盘房杯世界华文小说优秀奖。这部作品写的是一个违反签证条例的中国留学生被移民局官员追捕的过程,但其最可贵之处恰恰是超越了“居留”的主题。这可与他1995年电影文学剧本《枪声,响起在移民局门口》(又名“人类学论文”,澳洲《华声日报》,1995年1月28日-3月4日连载)比较一下。后者也有对移民问题的深层思索,其内容真实地反映出当年中国大陆留学生进退两难的生存困境以及由此引起的生活烦恼和无奈叹息,笔调沉郁并略带几分悲戚。但《变色湖》有所不同。故事主人公江华带着一把二胡来到澳洲闯荡,虽然直到最后“居留”问题并未解决,但他显然已经以他的二胡──所谓“东方上帝的声音”──赢得了澳洲人特别是澳洲土著的心。读者发现这是一篇东西文化交融的颂歌,一篇人性胜利的颂歌。
该小说叙述江华初到澳洲,遇到种种困难,特别是居留问题,但得到土著人的帮助。江华被移民官拘留时,一位土著长老带着手下来搭救他,顺便还把移民官和警察训斥了一顿。江华自己虽然命运未卜,但不怨天尤人,他甚至非常热爱澳洲这块神奇的土地。“澳大利亚天广地宽,是上帝心情坦然的时候创造出来的。”显然这也是作者的态度。请看下面的描写──一个还是“异乡人”对这块土地的感觉:
“每天傍晚,完成葡萄藤下紧张万分的收割,我都要攀登到这一道小山岗上,喘一口气,看着天那边,灿烂多姿如火如茶的晚霞,渐渐地泯灭在波澜壮阔的云端之中,景色的含义显得如此单纯,又如此深奥,也许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山川湖泊和河流,千万年来座落和流淌在这片土地的周围,它们肯定比我更加理解消失中的晚霞。”(同上,页25)
作者以饱满的欣慰心情描写江华在一座古老的乡村小教堂里给人们演奏:
“阳光从彩色的花玻璃透射进来,和二胡声,和那一排排长椅上坐着的人们,共同营造起一种和谐氛围。这座教堂并不华丽,内部也没有高大宽敞的空间,和那些神圣的大教堂相比,似乎低矮了一些。然而,教堂内并不缺少上帝给予的情调。我想,平时间,牧师庄严的布道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优美的风琴声漫在每一块砖缝间。今天,让一曲二胡声象泉水般地流入,让人们增添另一番情趣,也许,这是上帝的一种新观念吧。”(同上,页36)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像其他许多澳华留学生文学作家一样,沈志敏那个时期的作品在艺术构思上总的来说格局不大,在思想观念上有些幼嫩,简单。《变色湖》多少就有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倾向。故事这样结尾:
“我伫立在红色的湖边思索着,一夜之间,水为什么由乳白色变成浅红色,我无法猜出其中的原因。但是人呢?一夜之间,我变得心胸坦然了,无畏无惧,准备踏入牢笼,而那两位移民局官员也改变了主意。是什么让这一切都改变了,是天地间的气候和温度,是山川水流中的矿物质元素,是人体之内的心理机制,是脑袋里的脑组织结构?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位万能博士,无法回答。
“水还是水,但是改变了颜色;人还是人,但是改变了一些见解。在水底的深处,在人类的心灵深处,却有许多东西是难以改变的。大自然深处有着精灵,人的心底下面有着灵魂。”(同上,页51) 来得太突然太美好了吧?即使上帝已有一种“新观念”,并非全部澳洲人都已一致认同,亦非每一个华裔新移民都有幸得以亲身体会。问题的关键,可能还是当年从封闭专制的社会来到自由开放的澳洲的中国留学生/文化人一种普遍急切期盼心理的折射吧?
3. 呼应与超越:从《变色湖》到《动感宝藏》
《变色湖》发表十年之后,沈志敏完成首部长篇小说《动感宝藏》,一下就获得很大的成功,被上海人民出版社购下版权并于2006年6月出版,更荣获台湾侨联总会颁发的2007年世界“华文著述奖小说类第一名”奖项。
这部作品生动地集中描写了三位少年在澳洲大地上的流浪、探宝和历险的一系列紧凑动人的故事。三个少年中,白种人汤姆斯的父亲是澳洲国会议员,当下正忙碌着竞选州长的宝座,但反对派收买记者从各个渠道挖出他许多不可告人的隐私。汤姆斯从报纸上知道父亲在外面有好几个情妇,又知道他本人并非父亲亲生,而是他母亲和一个音乐学院教授的私生子。这一切如五雷轰顶。父亲自杀的结局最终使汤姆斯离家出走。另一个是华人少年高强。他在澳洲读高中,刚考出了驾驶执照。在中国国内担任企业老总的父亲曾经答应过儿子,送他一辆名牌跑车。然而就在这一天,高强得到消息,他父亲因经济问题,被逮捕入狱。高强一下子坠入黑暗之中。而土著少年土谷,则压则根儿不知道父亲是谁,他母亲属于“被掠夺的一代”,有着严重的心灵创伤,沉醉在毒品的麻醉之中。那天,土谷的弟弟土包因在街上参与贩卖毒品,在警察追逐的过程中,土包撞在铁栏上,不幸死去。土谷为弟弟的死感到怒火万丈……

沈志敏长篇小说《动感宝藏》封面
这件意外的事件成了导火线,激起红坊区的土著人的愤怒,他们纷纷上街,拦住街道,用石块和燃烧瓶袭击警察。当时,高强在酒馆门口搭识了汤姆斯,他俩漫无目的地走入红坊区,恰好遇到那场暴乱。他俩为了发泄心头的不满,一起参加了扔石块等袭警活动,并被街头摄像机照录下来。在混乱之中,他俩又遇上了土谷,三人一起偷了一辆车外出逃亡,最后被警察抓获,三人一起被送进了阿姆斯拘留营。
在拘留营里,三个孩子搭识了一个能说会道的贩毒者斯蒂姆。这个人为了实现一项惊天大阴谋,通过女友在外面劫持了一架直升飞机,带着这三位本性善良的少年和他一起越狱,真正走上了逃亡的不归路。其后,这三个少年游走了澳洲许多地方,一连串险象横生的寻宝、海上飘流、森林中与鳄鱼对峙等极为惊奇的故事相继发生。他们在沙漠边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传说中的宝藏,并战胜了斯蒂姆的阴谋,不过宝藏并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块记载着当年白人抢劫土地屠杀土著人的图景的千年古木……
小说中生活画面广阔鲜明,具有健朗活泼风格。全书故事跌宕起伏,趣味无穷,读来引人入胜。在寻宝历险过程中,三位主角因彼此间的语言与性格习惯不同的踫撞,显露了人物各自特点。他们在不期而遇以后结伴历险,以智慧和才干克服种种困难,渡过种种难关,其中有与居心叵测的流氓斯蒂姆的斗智斗勇,有对于神奇宝藏的种种线索的细致分析和切实寻求,有对真诚的友谊和理解的企盼与赞美,又在各个方面显示他们努力追求人生的成功和真善美的美好境界。三位少年一度被那个专事偷抢的惯犯所控制,但最后摆脱了,返回正常社会,成了少年们崇拜的英雄。如乔鲁在此书的“跋”中所说,《动感宝藏》作为一部探险小说,承传了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这些欧美文学名家名著的文学精神,“这样的描写不仅仅是行走,更是一种不畏艰难困苦的心路历程;所写的不仅仅是探险,更是一种精神的自由释放与创新。”(《动感宝藏》,上海人民出版社,第320页)由于这次生活的经历,三位少年成熟了,产生了积极向上的人生观。
许多人赞赏地注意到沈志敏这部小说主角的设计。三个少年,一个华人、一个土著、一个白人,这难免让人联想到带有政治寓言的“三原色”。欧阳昱在他的《后多元主义澳大利亚中的归属问题》(中国汕头大学《华文文学》2012年第5期,第58-59页;网络转载)一文中就指出,所谓三原色,美术指的是红黄蓝,但在此指的是黑黄白,沈志敏就“以这种三原色为该书奠定了基础”。在该文中,欧阳昱强调:
三个孩子浪迹天涯,寻找宝藏,无论是精神方面,还是其他方面的宝藏,其中的种种故事,都不如该书结构之后暗藏的思想重要。这个思想反映了作者的一个重大认识,尽管是有限的认识,即澳大利亚的种族和谐和文化和谐之关键,就是这种三原色的融合。(欧阳昱,同上)
应该说,沈志敏有意设定的澳洲“三原色”,让人感受到澳洲这个移民国家的大洋气息,感受到它的健朗向上的多元文化和活泼世态。这三个走到一起的少年凭借自己的才华,面对纷繁的世界,努力做出正确判断与抉择,富有动感地证明了个人生活的本来意义。
《动感宝藏》内中的长途游历探险,以及不同种族间的文化碰撞和融合,让人联想到他1996年中篇小说《变色湖》。也许,考虑到中国国内读者对《动感宝藏》无疑会有新鲜感和神秘感,此书相应展现了更多的澳洲历史文化风土人情方面的内容,但熟悉澳洲生活的本地读者,尤其熟悉沈志敏作品的读者,这可能是缺点而不是优点——过多的引述或多或少湮没了作者自己的灵气和作品应有的风采。如果更严格地说,此书追求故事情节的曲折,有时不免影响人物性格的塑造。当然,瑕不掩瑜,这部沈志敏第一次创作的长篇小说,是应该刮目相看的。他不故步自封,因循拾取陈旧题材,而是另辟新径,大胆尝试,竟以三个不同血统不同文化风俗习惯的角色,演绎出这部二十四万字的力作,显示了他独到的才思,实在难能可贵。沈志敏的《动感宝藏》与《变色湖》遥相呼应,但格局大大扩大了,特别是思想内容有了深化,不啻是一种超越。 2006年11月25日,《大洋时报》社长冯团彬和沈志敏专程从墨尔本来悉尼举办“大陆、沈志敏新作暨澳华长篇小说研讨会”。沈志敏在会上说,有不少人问他怎么会写这么一个故事,写一个自己不熟悉的故事。他说,他也说不好为什么,“在我写东西时,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在梦幻中,看见了三个少年,跟踪着他们,就写出来这么个历险记。”沈志敏无疑也做了一次探险,他这个“梦幻探险”是成功的。
4. 沈志敏的《堕落门》:某种澳华沉沦男人的传神写照
沈志敏的长篇小说《身份》,是澳大利亚南溟出版基金2008年赞助的唯一作品,2011年7月,该作品以“堕落门——沉沦澳洲的中国男人”为书名在台北由酿出版公司出版发行。在这之前,该书稿在海内外发表的时候,曾根据报刊发表要求改称为《海外混客》《身份,你这鬼东西》或《“身份”这鬼东西》。《老谢外传》其实是在中国国内杂志上连载时最早的书名,最后用《堕落门》,也是根据台北的出版社的要求改的。

沈志敏《堕落门——沉沦澳洲的中国男人》封面
这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叫“老谢”。老谢下过乡,做过工,但最引以为荣的是做过教师。他说,在中外历史上,许多伟人都担任过老师,后来就成为带领广大人民群众走上一条金光大道的导师了。老谢当然没有这么伟大的志向,也不能说一点也没有。他出了国,变成了黑民,又被关进移民局的大牢,后来摇身一变拿到了澳洲永久居留。他结过婚,又不得不离了婚。他在国外混得并不怎么样,却一心想混出个人模狗样。于是,上帝满足他的要求,让他莫名其妙地发了财,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了一会,但回到澳洲,他又糊里糊涂破了产。全书二十四章,最后,尾声,老谢上法庭。他又成了一个穷光蛋。
书最后有这么一段描写。老谢坐在一块石头上,点上一支“魂飞尔”牌香烟,苦苦地思索起人生。这时候的他俨然一位“我思故我在”的哲人。他在袅袅烟雾中沉思:“今天,我老谢为什么会混到这个份上,我老谢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角色?”
天黑了,烟盒里的烟也被老谢抽完了,最后,老谢发现自己形象越来越模糊。于是,其它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出现在他眼前,他仿佛看到了历史长河里的各种各样的伟人,看到形形式式的英雄人物,也看到了不少大坏蛋;看到了许许多多不好不坏的人,也看到了不少又好又坏的人,他感到自己和两个人有点像,一个是中国人,那是鲁迅笔下的阿Q,另一个是看到了洋人,那是塞万提斯笔下的唐诘可德。但是再想想,自己和谁也不像……。他自言自语地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是谁?”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里一片苦涩,脑袋里一片混乱,“发根他妈”。
沈志敏这部改于2008年6月30日、7月7日的长篇小说《堕落门》就此结束。
“发根他妈”作为全书最后四个字很有意思。这是老谢标志性的口头禅。“发根”是洋人的国骂“fucking”的谐音,“他妈”是中国国骂的主要成分,把洋骂和国骂结合起来是老谢的独家的发明。“发根他妈”音调骂不响,还带有点唱腔,听起来也不像骂人的话,所以洋人听不懂,中国人也弄不清楚。其实,在很多情况下,骂人并不一定是去激怒别人,而是在安慰自己,就像阿Q骂别人是自己的儿子,其目的也是一种心理安慰。老谢便是这样。
一个平凡的人,而却偏偏要走不平凡的路,混来混去,像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拖泥带水,乱七八糟。沈志敏这样比喻:平凡和不平凡就像两个鸡蛋碰撞,蛋壳碎了,流出一堆粘糊糊的蛋清和蛋黄,这就是老谢的人生悲喜剧。他是生活在现代的人,但是按照现代人的标准,他又是即将过去的人,和新生代隔着八九条代沟,想跳也跳不过去。可是老谢不死心,他还要无休无止地想望将来。因此,这个生活在现实的人,又是梦中之人,有时候搞不清楚自己是处在现实之中还是在睡梦里。老谢在梦中还要打呼噜,为他梦中出现的图景激动,也为梦中的情景而后悔。“如果没有梦,人还活着干什么?”他觉得这句话是绝对的百分之百的真理,“比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还要真理”。这样,他演绎了一场现代版的黄粱梦。
前面说了,《堕落门》这部小说,曾用名有“身份”、“海外混客”、“身份,你这鬼东西”、“老谢外传”等。就是“身份”那鬼东西,弄出酸甜苦辣许多事,弄出人间悲欢离合。2001年,笔者曾写过一篇题为“精神难民的挣扎与进取”的长文,讨论上世纪九十年代澳华小说的认同关切,讨论“身份焦虑”这个痛苦的主题。《堕落门》中所刻画的“老谢”这个“沉沦澳洲的中国男人”,是当年留澳学生的一员,这部作品可谓是当年“澳华留学生文学”的扩展,深化,以及另类化。“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是谁?”这是老谢的话,特别作为《堕落门》全书的开卷语。
沈志敏作为作者,在自己的长篇小说中,最喜欢的是《堕落门》。他在简述其作时,说他在以前写的一些作品中也写到过老谢这种人,有时候搞不清楚,老谢是我是你还是他,因此,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几年。沈志敏说:“有些书可写可不写,这本书是我很想写的,在写作的过程中,经常有喜怒哀乐共生,还有乱七八糟的梦,让我沉醉其中。”(网络书讯)可见,“老谢”的喜怒哀乐,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他前后左右幌动的影子,长久以来一直缠绕着沈志敏的心灵。最终,他以风趣、幽默、生动的笔调,以满含诙谐讽刺而又令人信服的真实,成功地将“老谢”这个人物写活了,写得有血有泪。二十多年前那些和《堕落门》作者前后脚踏上澳洲这块新大陆的,那大批背景相同的所谓四十千的老留学生们,都会从老谢的身上看到什么。实际上,老谢就是当年他们中间不少人——某种沉沦澳洲的中国男人——传神的写照。可以说,《堕落门》是一部充满自我省思的优秀作品。 “时间能淘汰老谢的生命,时代却无法淘汰老谢混迹海外的形象。”《堕落门》的“引言”如是说。这句话看来也将在澳华文学史上让人们长久铭记。
5. 那辆澳洲巴士情迷意乱:现代旅游文学的尝试和创新
2012年6月,沈志敏和宋来来合作,出版了长达三十多万字的《情迷意乱,那辆澳洲巴士》(北京体育大学出版社)。这是一部旅游文学长篇小说。书中真实地描述了一辆满载来自中国的游客的巴士在澳洲大地上的漫游,描述了不同层次的华人在这个旅游过程中的言行举止,以及对澳洲风土人情社会结构的各种理解。而在司机雷哥的眼里,这群游客有点像妖怪。于是,读者见识了一个情迷意乱的浪漫之旅。
真是情迷意乱。甚至游客尚未开始他们的旅程之前,小说一开头就出现匪夷所思的故事。
在去飞机场的途中,巴士内只有司机和导游两个人。
“干爹”,那位打扮性感的女导游海伦对司机叫唤了一声,声音很亲切很动人,甚至有点暧昧。
这暧昧是真的。这两人是怎样组合到一起的呢?被叫为“干爹”的司机是雷哥。有一天,在墨尔本的唐人街喝了不少酒的雷哥,看到一个姑娘,二十岁模样,脸色苍白,脸蛋有点脏,神态是惶恐是无奈还是傻也说不清楚,竟然对着一个一个走过去的男人,叫唤道:“谁想娶我,哪一个人要我?我跟你们走。”还能对着洋人的脸蛋,用英语嘶叫。这时候,雷哥的脚步已经停留在边上。她瞧见了雷哥,又叫唤道。雷哥也被这种大胆的语言吓了一跳,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年头,中国的女孩在国外到底是怎么了?“姑娘,你不是瞎说的吧?不是胡说八道,不是开玩笑?你能嫁给我?”雷哥一副认真的模样。那个姑娘好像碰到了大救星,“大叔,不,大哥,你要我了。”来回几句对话,好像是唐人街上的一场戏收场了,在边上的观众看来,戏的结尾是一个女傻瓜跟着一个酒鬼走了。后来,这个女孩就是今天的女导游海伦。整个事情复杂有趣得很,也有情有义得很。

沈志敏《情迷意乱,那辆澳洲巴士》封面
当然,这是一部旅游文学,主要讲旅客讲旅游,包含着大量信息和中西文化的解读。从墨尔本机场开始,到悉尼情人港结束,一路花絮纷繁,故事层出不穷。就看看小说每章的题目吧,也可略知一二:墨尔本是个“墨”字;灰色的香烟,蓝色的功课,和黑色的记忆;滑铁卢宾馆门前的闹剧;冷风城堡;董老板真的挖到了金子;美女导游的床边座谈;大洋路上的暴风雨;耶稣究竟有多少门徒;美女导游的明暗花招;包大亨和金牛县老板过招斗富;墨尔本夜游;安利风暴;鲍导师的“指点迷津”;雅拉河畔的烧烤;后花园里拍卖奥运砖;天体浴场;兰卡海湾的悬念;企鹅岛的爱心;堪培拉的Relax;海伦和雷哥,情迷意乱的陷阱;葬礼和婚礼;歌剧院的阳光和同性恋大游行;唐人街文化和情人港的奇迹。一共二十三章,让人大饱眼福。
这部小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主角,但一辆巴士上的二十几个人又全是主角,没有惊险曲折的情节,但都是有故事之人,各有各的故事。例如其中一位朱丽娅老太太,涉及于她的身世,在全书要结束的时候,出现了也是非常出乎意外的一幕。
旅游团在悉尼情人港游览的时候,那个朱丽娅老太太拉着拉杆箱瞧着飞来的白鸽,又抬起头来望着天,看着海。也许,那些飞来的白鸽能带来梦中期望的信息,上帝啊,她已经老了,还能等到哪一天吗?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种声音,好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又好像是从海面上飘来的,不,就是在不远之处,越来越近。朱丽娅转过脸,瞧见不远处有两个人,一女一男,都已上了年纪,好像也是亚裔人士,女的推着轮椅,男的坐在轮椅上,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的太阳镜,但他的肩上搁着一把小提琴,一手扶琴,另一手拉动着琴弦,全神贯注。琴声是那样的熟悉,对于朱丽娅来说,这首曲子就像是天竺之音,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背后的拉杆箱在草地上一跳一跳,好像箱内藏着一个小精灵。她走近那辆轮椅,她走到那个拉琴人面前,那个男人的琴声嘎然而止,突然,从男人的嘴里吐出了几个字“朱丽娅。”朱丽娅似乎也感到这张脸廓很熟悉,“你是?”提琴从那个男人手上掉下来,他猛然从轮椅上站起来,摘掉墨镜……
朱丽娅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她三十年来朝思暮想的情人。当年,罗敏和朱丽娅都是在一个山沟沟里插队的知青,两人后来分隔了三十年,等待了三十年,也寻找了三十年。朱丽娅含着热泪打开了那个拉杆箱,满满一箱三十年前罗敏寄来的情书,一封也不少,这是藏在一个从女青年到中年女教师,到上了年纪的女教授心中的金子。这个女人太执着了,她不止一次地来到澳大利亚寻找断线的爱情,她是在找天上飘逝的云,海里游失的鱼,可是居然给她找到了。这是中国人的朱丽亚和罗密欧的故事。
情人港上阳光普照,海风徐徐吹来,鸟语花香,叶浓草绿。那辆轮椅上面,罗敏又抱起提琴,左右是朱丽娅和赵妹,他们面对着蓝色的大海,小提琴声音又响起来了,琴音跌入在海浪之中——。
全书便结束在这连旁人也为之流下热泪的感动之中。
沈志敏这部题为“澳洲,那辆情迷意乱的巴士”的作品,全书以轻松风趣的文笔,描述故事生动有趣,还出人意表。只要翻开这部书,读者就会被吸引,这是一部让你看了一遍,还想再想看一遍的小说。难怪它出版后,被认为已俱备了搬上银幕的大好条件。 沈志敏此书的确比较独特,大概是中文写出的当代第一部描绘旅游的长篇小说。现今的中国的旅游文学,大多是一些较短的山水散文等。纵观文学史,中国古有《西游记》《老残游记》等,欧美有《格列佛游记》《匹克威克外传》等,它们都是名著,但和现代意义上的旅游文学不免有所区别。而就长篇小说这种体裁而论,沈志敏这部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突破了过住小说的特定方法。作者自己也觉得,在创作过程就充满挑战性,不仅感觉到内容是全新的,而且文学形式上好像也有所突破。艺术贵在创新,此书为华文旅游文学提供创新试验。所以有人说,它的面世将会冲击华文旅游文学的创作方向。沈志敏如此试验,当然需要勇气与胆量,及不计得失的精神配合,也基于他经过多年的写作磨练。
6. 现实手法,浪漫情怀:沈志敏的“乡土文学”
在澳华文坛,关于沈志敏的小说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有不同的看法。一般而言,文学理论中所说的“主义”,大概包括三方面的含义:作品内容主题所体现的精神、作品所采用或遵循的创作方法,以及文学发展过程中的特定文学形态或者特指某种思潮和流派。这样,关于沈志敏小说的“主义”想象,讨论起来也很有意思。
不少人认为沈志敏的小说是偏向浪漫主义的。悉尼作家、评论家张劲帆就很明确指出:“浪漫主义”是“沈志敏小说的灵魂”。(劲帆:《浪漫主义:沈志敏小说的灵魂》,《澳洲网》,2007年7月2日)他说,沈志敏早年不少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变色湖》,觉得最突出的特色就是充满激情和传奇色彩的浪漫主义,他的长篇小说《动感宝藏》更令人加深这种印象。在张劲帆看来,沈志敏的浪漫主义首先表现在他的题材选择上。他喜欢描写长途游历探险及不同种族间的文化碰撞和融合,展现澳洲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大多具有强烈传奇性的故事,而不是常规性的普通生活,这样的题材为他的浪漫主义提供充分的发挥余地。其次,他的浪漫主义表现为想象力的极大发挥,如在《与袋鼠搏击》《动感宝藏》等作品中的一些情节描写。还有,在他的瑰丽而充满激情而且时有哲理的文学语言上,也体现他的浪漫主义。张劲帆还赞赏地说,澳洲的华文写作者人数不少,但是大多走的是写实主义的路子,也有少数走的是现代主义的路子,走浪漫主义路子的,大约仅沈志敏一人。沈志敏的独特性对于澳华文学来说就很值得珍视了。(劲帆,同上)

沈志敏《天皇盖地虎》获2019年全球戏剧主题微型小说征文一等奖。在颁奖典礼上与颁奖嘉宾陈之彬先生(右)与吕顺先生合照。
但也有许多人看法不同。例如墨尔本评论家海洛英完全持不同见解。他把两位澳洲作家的两部长篇小说——大陆的《悉尼的中国男人》和沈志敏的——作为对照物进行讨论。他说,对于在1989年前后移民海外的中国作家来说,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对他们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并且很大程度地在他们的作品中得到了体现。澳洲作家大陆和沈志敏就是极为典型的例子:大陆的作品满天满地泼撒着现代主义的胆大妄为,而沈志敏的小说则一笔一划地刻写着现实主义的工工整整。海洛英还说,澳洲华人文学的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力量比较,可以用“沧海一粟”来形容,现实主义是沧海,现代主义是一粟。沈志敏的《动感宝藏》,属于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既体现在作品的内容也体现在创作方法上。(海洛英:《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澳洲之争──评《悉尼的中国男人》《动感宝藏》及澳洲华人文学创作》,网络,作者文集2006年12月)海洛英没有从现实主义精神、现实主义态度、以及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写作技巧细分讨论,他的出发点就是就是亚里斯多德所说的“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这个规范。但他可贵地指出:沈志敏的现实主义并没有停留在对现实的模仿之上,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而是呈现了一种非典型化的趋向,用“全景式”的扫描方法,而且不仅仅在于人物群体的塑造,更在于对澳洲的社会生活和历史进行了“全景式”的包罗万象的描述。
海洛英总结道:
这一“全景式”的描写方法,明显是作者刻意而为的,意在通过这一方法全景地细节地描写和介绍澳洲社会。这一描写方法也明显是成功的,使沈志敏的小说跳出了留学生文学和移民文学的范围,超越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成为华人新移民文学中第一个描写留学生和移民生活以外的长篇小说。(海洛英,同上)
在关于“主义”问题上,张劲帆与海洛英两人(还有其他一些人)看法不同。他们作出评论的时候,沈志敏的《堕落门》和《情迷意乱,那辆澳洲巴士》尚未问世,如果他们读到这两部作品,也许各自都会不同程度修改某些己见又加强某些己见。也许我们可以说,沈志敏小说是叙述手法上的现实主义和内容情调上的浪漫主义。现实手法,浪漫情怀,这是他的特色。需要指出的是,张劲帆与海洛英他们两人有一点很清楚是共同的,就是都肯定沈志敏努力描写留学生和移民生活以外的故事。以我之见,这正是沈志敏不同于澳华其它许多作家的最大的亮点——这就是生活澳洲的华人描写澳洲生活的澳华“乡土文学”,或称之为澳华文学“本土化”。正如悉尼作家刘放所说,沈志敏的《动感宝藏》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作品中有一种浓郁的澳洲乡土气息,感到作者对澳洲发生的很多大事件了解得很透彻,也融合得很到位,很活。这样的澳洲乡土风情,在沈志敏的其他小说中也可以看到,如《与袋鼠搏击》《变色湖》……等,作品中描写的那种场景、环境、氛围,都充满着这种澳洲乡土气息。沈志敏写现在的澳洲,有澳洲“乡土文学”的味道。(刘放:《沈志敏的澳洲“乡土文学”》,《澳华文学网》,2010年1月7日)
沈志敏的探索与尝试,无疑有着相当正面的意义。澳华文坛一般状况是,大都是华人写熟悉的华人,在澳洲的或在祖籍国的。当然这无可厚非。但沈志敏的突破是难能可贵的。他跳出许多华人作家惯有的思维模式,把笔触深入澳洲社会,在澳洲的红土沙漠中吸收养分,创作出富于澳洲乡土特色的作品。显然,如果澳华作家象沈志敏那样关注澳洲乡土,面对现实,开拓视野,创作的题材就会象“动感宝藏”一样,无穷无尽,更趋于多元丰富。而且,正如刘放指出,如果说,我们华人终将融入澳洲,以澳洲为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澳洲人,那么,澳洲华文文学最终也必然进入澳洲社会的主流和深层,反映澳洲社会的本质,写出澳洲乡土风情澳洲味。(刘放,同上)其中因果关系完全符合逻辑。沈志敏所代表的这种方向路径将促使澳华文学的创作前景更为开阔,更有意义。 走笔至此,我想起前文引用过的欧阳昱大文《后多元主义澳大利亚中的归属问题》,此文讨论沈志敏的《动感宝藏》时,有一个观点:“这部小说还是揭示了一个比较黑暗的真理,即澳大利亚是一个不适合中国人久留之地。”如果这是真理,确是真够黑暗的。不过,就我而言,我找不出这个“揭示”,读不出这个“真理”。进而论之,一个热爱澳洲这个新家园并致力澳华文学“本土化”的澳华作家,想来大概也不会认同更不会宣扬这个所谓“真理”吧?
7. 综合逻辑与文学创作:沈志敏的见解与实践
本人多次和沈志敏讨论他的小说创作。他喜欢的作家有浪漫主义的也有现实主义的。他在创作过程中,心里并没有想到什么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没有刻意地去模仿某些主义和方法,只是根据人物和故事去发展。当然,他也像每个搞文学创作的人一样,总是要借助夸张和虚拟,总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不是说他的《动感宝藏》让人不禁想起《汤姆.索耶历险记》之类的小说吗?马克.吐温这部作品就是将现实主义的刻画和浪漫主义的抒情和谐地统一。或者,就像他沈志敏自己在《堕落门》中曾经说过的一个比喻:“滚圆的鸡蛋有点浪漫主义色彩,就像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份浪漫主义的情怀;吃在嘴里的鸡蛋,却是一股儿现实主义的味道。”
在他看来,世界上大凡作家偏向两种类型:一是记录型,以自己的经历为主叙述人生故事,如曹雪芹,他的《红楼梦》出自自身经历;二是创造型,以虚构为主描绘这个多彩的世界,如雨果,他的《巴黎圣母院》从石头上的刻字生发灵感。当然,两者都不是绝对的。前者在叙述人生时经常注入虚拟成分,后者在虚构人物事件中肯定也会有自己的人生体验。在两者中间都出现过许多他喜欢的杰出的作家作品。但沈志敏坦言,他比较喜欢更具有想象力构建的作品。他喜欢雨果甚于巴尔扎克。在当代中国作家中,金庸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让他非常着谜。当年他在上海的时候,曾经一口气阅读了金庸的好几部作品,废寝忘食,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沉湎在他构造的武术世界中,不亦乐乎。他说,金庸的作品不但继承了旧武侠小说中比武设局等等特点,更为可贵的是在他的新武侠小说中拉开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帷幕,将大量的人文和文化因素放入了侠客领域,走进历史的虚拟之中,构建起一个波澜壮阔引人入胜而又使人眼花缭乱的东方武术世界。
金庸建构起的这个武术世界,沈志敏认为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他运用了有关的历史知识,和广泛涉及到的其他各种知识;另一个是他自己的人生经验。作者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在天地间纵横驰骋,在过去和今天的时光中穿越,他将人生之中各式各样的经验知识串行起来,然后精心制作出他的人物,又像蜘蛛构制网络一般,让那些人物活跃在那片虚拟历史天空下的大网之中。沈志敏在他的《走进历史的虚拟——谈金庸武术世界的建构》(《澳洲网》,2017年11月1日)一文中,最后这样指出:
完美的虚构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创造,这个“无”并非纯粹的“无”,而是将许许多多的“有”,建构成一种新的物类。新武侠小说不就是这个无中生有的“新物类”吗?……金庸在走进历史的虚拟之中建构起来的武术世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无疑地是创制出一朵奇葩。
沈志敏由衷佩服这种无中生有的创造。这里,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他所醉心的文学创作中的创造联想。本文开头谈到沈志敏建构“综合逻辑”大厦,关于综合逻辑和文学创作的内在关系,他多年来一直就有一套见解,并运用于他的文学实践。
沈志敏说,综合逻辑是一种联想的逻辑。综合产生联想,产生从简单到复杂的类构思维活动。当然,事实上许多类型并不是那样清晰可分的,各种类型又混杂在一起,又可能相互交叉融合在一起,造成新的更加复杂的类型,很多类型都是“动”和“静”的结合体,而且经常发生变化,犹如结构的生成转换,所以说“类型”的情况是无限的,永远处于不停地构成和发展中,因此也呈现出各种类构情况。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大量的情况,都是处于这种不断变化的动态类构的情况中。只要人们能够意识到这种情况的存在,就能在实际生活中,去抽象总结出各种类型,也能够从主观出发去创作出某种新的类型。
每一篇或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一个复杂型的类构。如《动感宝藏》,属创造型,但开始的故事取自于悉尼红坊区的土著闹事,劫狱的联想来自于澳洲新闻。三位少年为黑白黄三色象征;《堕落门》是作者自己亲身经历和澳洲留学生生活的编织;《情迷意乱,那辆澳洲巴士》,实验性,无主角,但二十几人又全是主角,充分体现联想及其扩展。再以《与袋鼠搏击》为例,看各种联想如何构成合理的因果关系:黄羊和袋鼠的跳跃,观察和传说中的经验;拳击手和袋鼠的搏击,对于动物合理的推测经验;作者在轧钢厂和牛厂里的生活,自己直接的生活经验;留学生在异国他乡的无奈苦闷和精神生活,作者自己和身边朋友的经验;袋鼠的形象和澳大利亚的象征,知识的经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书本经验。最后,各因果联想类构成这部作品。
那么这个作品究竟是否成功呢?如果是一部成功的作品,那就是这种复杂的类构活动,至少对于一件艺术品来说,做得很“精确”;如果是不成功的话,也许原因多种多样,但是胡编乱造肯定是一大原因。“胡编乱造”也是根据人的主观要求去选择经验事物进行类构的,但那些事物在类构的过程中,没有反映出正确的因果关系。作品缺乏类构的“精确性”,主要是因果类构的不合理,甚至是荒谬,从而造成了作品的失真,因此那个“假说”也就不能成立。这些都可谓沈志敏经验之谈。
总之,关于综合逻辑和文学创作的关系,沈志敏认为人的思维活动,包括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都含有逻辑意念,但传统意义上的形式逻辑难以包含和说明这些思维活动各个方面,而综合逻辑却能从互为因果的关系方面来理清那些思维的头绪。而文学创作其实就是人们通过这种逻辑意识,来对自己的经验记忆等知识进行的类构联想,形成了一种通过文字化的创作活动。

澳洲中部艾雅斯岩石
在检查沈志敏这个见解时,我发现一个很有趣而且很重要的现象——他对“石头”情有独钟。沈志敏说,石头是这个地球上存在时间最绵长的物体,人类利用石头而产生的想象可以无穷无尽。雨果在巴黎圣母院的石头上瞧见一行文字,然后就演绎和虚构出“巴黎圣母院”这一部传世巨著。中国的古典名著《西游记》让石头里面爆出一个最有灵性的猴子孙悟空。曹雪芹索性就将他的“红楼梦”称为“石头记”,让无生命的石头演化出最玄妙的故事,于是“红学”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永远解读不完的谜语。而用石头筑起的万里长城既是占据万里空间和千年时间的实体形象,又在精神层面含蓄地表达了这个民族的意志和命运,构成了中华民族的一种历史图腾。沈志敏认为,再从那些综合逻辑的交叉通道扩散出去,古今中外世界大部分民族的精神活动中都有这种“石头情结”,都想在无生命的石头里留下自己的生命痕迹。古老的从埃及人无声的金字塔到玛雅人遗失的石头城,近代的从巴黎圣母院到米兰大教堂,似乎每一块石头里面都含有人类的精神遗迹和密码,想通过地面上的石头和天上的圣灵进行交谈,也想利用石头和自己的未来的后代进行交流。 沈志敏对文学创作过程中的逻辑运用方式作出解释,说明在创作中正确运用逻辑和因果关系的重要性。他对产生丰富联想的“石头”意象情有独钟,并从综合逻辑的交叉通道去追寻人类“石头情结”的普遍意义。一个杰出的小说家从这些独特的角度去探讨小说创作中的问题,是很有启发性的。当然,这个论题很大,还有待展开。
8. 澳华文坛“获奖专业户”:沈志敏一步一步攀登文学高峰
1989年“六四”之后,四万多中国留学生/文化人被获准居留澳洲,其中有些人喜欢弄文舞墨,有些原本就是作家,经过三十年历程,如今业已形成具有自身特点的澳洲华文文学格局。在众多澳华作家当中,沈志敏无疑是值得关注的。他为澳华文学添上一抹难得的亮丽的色彩。

沈志敏为世界华文作家交流协会财务理事。这是该会在墨尔本一次会议后的合照(左起齊家貞、汪應果、黃惠元、黃玉液、婉冰、李照然、後排右起陸揚烈、沈志敏、倪文秋、張愛萍。摄于2005年2月12日)。
沈志敏1956年出生于大上海,中学毕业后,曾插过队,当过工人和技校教师,搞过经销工作。1990年赴澳洲,前期寄居于悉尼,后期定居于墨尔本。在澳洲,他是生活较为颠簸坎坷者,从事过各行各业的工作,早出晚归或值夜班,许是生活重担过累,有一段时间经常神情恍惚,步履飘浮。他这个人,不善词锋,不会高谈阔论,不与人争论,有点腼腆,是内向型。然而,经过几十年耕耘,沈志敏却出类拔萃,文学成就有目共睹,他被称为澳华文坛“获奖专业户”,屡屡获得世界各地各种文学奖项。例如:
中篇小说《变色湖》获2000年中国盘房杯世界华文小说优秀奖;
散文《澳洲牧羊记》获北美《世界日报》2003年征文佳作奖;
散文《燃烧的帐篷》获《世界日报》2004年征文第三名;
首部长篇小说《动感宝藏》荣获台湾侨联总会2007年华文著述奖小说类第一名;
长篇小说《墯落门》获澳洲南溟出版基金2008年度赞助出版;
散文《街对面的小屋》于2011年获得第一届“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散文优秀奖;
散文《假如我活一万岁》于2015年再获得第五届“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散文优秀奖;
微型小说《天皇盖地虎》于2019年获全球戏剧主题微型小说征文一等奖;
长篇小说《情迷意乱的巴士》在2023年第二届世界华人作家笔会“首届国际华语原创IP电影节”上,获“第二届世界华人文学奖·小说奖”;
《玉佛的哭泣》获2024年第14届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创作奖散文佳作奖。
的确,在澳华文坛上,沈志敏堪称是实力较强的一位作家,无论就作品的产量还是质量而言。这里,我们简单回顾一下沈志敏的文学轨迹。他自幼爱好文学,出国前开始从事业余创作。到了澳洲,他在工余疲倦中,仍坚持创作不缀,默默耕耘,写点东西以抚慰心灵,向来不管文坛是非。他不仅有毅力,更很有天赋,故事编得好,巧妙,流畅,符合生活逻辑,又有想象的层面,天马行空,收放自如。初时,他经常为悉尼华文作家庄伟杰主持出版的留学生杂志《满江红》杂志撰稿。1991年底,上海青年文学刊物《萌芽》发表他的短篇小说《干杯,为这个世界》,从此,他的文学写作开始建立在自信与才华的基础上。特别有意义的,沈志敏获得澳洲居留身份定居墨尔本后,逐渐意识到,一部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人类不断迁徙不断摆脱生存困境不断扩展生命空间的历史。岁月流逝,事物生发,自有其内在因素。于是,他多了一份沉思和冷静,也多了一份快乐和轻松。在他一部一部的作品中,沈志敏不仅力图超越狭隘民族地域文化意识的樊篱,而且把人类栖息问题引向更深层更具有人类文化学的探思。他的作品洋溢着大洋气息,展现丰富的人文内涵,显示了一种在新的更大背景下人类精神的释放、更新和升华。
就在本文将要结束之时,我不禁想到沈志敏在其散文《燃烧的帐篷》中对那块世界著名的澳洲石头-岛山-神石的描写:
傍晚时刻,在大沙漠中间突然耸立出一个庞然大物,让你眼前一亮。
它的全名叫艾雅斯岩石,高340公尺,周长约九公里,是世界上最大的独体岩石,地质学家称它为岛山。它是天上掉下来的神石,是附近的土著人的崇拜物。根据季节和时间的不同,它能变化出七种颜色,又名“变色岩”。
我们眺望着艾雅斯岩石……在这个神秘的沙漠中究竟蕴藏着多少个迷呢?那块巨大的石头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迷。
“你说这块大石头像什么?”阿华问我。
我凝视着那块大石头,脱口而出道:“它像一个帐篷。”
“哪有石头的帐篷?这是一块整石。”阿华也喜欢和我顶牛。
“你怎么知道那块石头中间没有空间呢?”我宁可想象在那块石头中有一个巨大的空间,一个土著人的王国世世代代生活在里面,他们是天外来客还是千万年前的遗民,都无关紧要……。这时候,我看见晚霞照射在巨大的岩石上,从下端慢慢地向上移动,似乎正在点燃着那块天底下最大的石头。我仍然在想着:是的,人类至始至终需要一个巢窝,哪怕是从母胎开始,人类住山洞,构木为巢,筑泥为屋,制砖造瓦建房,直至今天的高楼大厦,其功能和作用是一脉相承的。人需要一个巢窝,然而人又喜欢走出巢窝,走出家门,走出国门,去发现,去寻找,他们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什么呢?是在寻找一个灵魂的巢窝,还是一个精神的家园呢?
哦,当晚霞在跌入天际的一刹那间,将整块巨石都点燃了,广阔的沙漠中间那一片红艳艳的光辉就是一座燃烧的帐篷,在那个燃烧的帐篷中间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

沈志敏在他墨尔本家中的书房。 就像那个燃烧的帐篷,就像那块硕大无比的变色神石,在沈志敏的脑海里,一定也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并未完全为外界所知。本文开头点明,沈志敏的学术“野心”极其巨大。如以上论述所示,他的文学“野心”何尝不更是如此?回想2006年11月25日悉尼举办的沈志敏新作暨澳华长篇小说研讨会的主题——“打造澳华文坛旗帜性作品”,祝愿沈志敏继续攀登文学高峰,既能以奔放浪漫的情怀与想象投入通俗文学写作,又能以历史穿透力和美学的丰富性在作品中叩问灵魂,震撼人心,创作澳华文坛旗帜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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