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你剖析自己,就是剖析人类
杨:近年来,您除了写小说,还写有大量的杂文。一个作家,既写小说,又写新杂文,两者并举,这在当今中国文坛上并不多见。
沈:这倒不是我刻意为之。以前我主要写小说,也写些散文、电视剧。可以说是赶上了,有了公众号这个形式,社会上各种思潮泛起,自己也有深思熟虑的话要说,杂文就是一样好形式。这七、八年我确实是小说、杂文并举。
杨:我们在《虚构与未来》公众号上,读到您许多杂文,感觉您写得与众不同。在许多文章中,把理性的论述和细腻的小说式的描写,融合在一起。像《知青返城后》《五类分子的子女》《上海的老资产》等,就是这么写的。以前很少有人这样做,批评家写的近似于论文,他们不愿意采用小说式的描写,而小说家用故事吸引人,让人物来自己说话,小说家不喜欢在文中思辨说理。而您做的就是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有很好的阅读效果。
沈:细算起来,从北大荒算起,我写了五十多年小说、散文,近年又写起杂文,我把它称为“新杂文”。因为我小时候就看思辨文章,大概小学五年级吧,我看了中共的九评,后来又看了不少哲学著作,所以理性和逻辑都还可以。同时我又是一个写小说的,有描写的能力,就把两方面结合起来。
杨:新杂文这提法很有意思。我很好奇,公众号大多是年轻人办的,您是怎么想到办公众号的?
沈:这里有一个小故事。2016年,我写了中篇小说《图们江一边》,描写的是脱北者在中国境内的遭遇,投给国内的刊物,评价不错,却告诉我,因为题材敏感,无法发表。再投一家,答复差不多。还有一家告诉我,编辑部专门进行了讨论,实在无法录用。我不想再给人家添麻烦了,经休斯顿的陈瑞琳介绍,在北美的《世界日报》连载,登了近三个月。但《世界日报》只在海外发行,国内的读者无法读到《图们江一边》,令人失望。
一次小聚,上海作家、我的本家兄弟沈嘉禄建议说,你可以在微信上发。我听了心头一亮,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于是,我向年轻的朋友请教,在他们的帮助下,建立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取名《虚构与未来》。很快,《图们江一边》被分成十一期,上传了。结果出乎意料地好,故事新颖,一环紧扣一环,以它特有的内容,谴责独裁的非人统治,一下吸引了许多读者,不少人追着看,还通过各种方式询问,什么时候发下一期,我们等不及了。我们就做了改变,原来是隔天上传,后来改作天天上传。有个著名的书法家说,他已经三十多年不看小说了,这次被吸引住了,每等着看下一节。一家出版社的总编说,他以前编过韩国作家写脱北者的小说,而中国作家写这题材的小说,他是第一次看到。
小说发过了,读者群建立起来了,接下来怎么办?我想收手了,但做技术维护的青年人却说,你有这么多读者,放弃非常可惜。怎么办,做还是不做?恰此时,社会上各种思潮十分活跃,我觉得自己有话要说。我想,一个时代再怎么喧嚣、浮躁,人们还是需要有穿透力的声音。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是在公众号上的第一篇杂文。
出乎意料,我这里刚发出,才过一个小时,就有上海的朋友告诉我,他收到美国的朋友转来我这篇文章,一时间许多人都在转,这是我从来没有遇上过的事。互联网太厉害了,它的传播速度太快了,是传统的方式完全无法比拟。文章获得许多好评,借助互联网,极为迅速地传播。从大陆传到北美洲,又从美洲传入欧洲,传入澳洲,再传回大陆。恰好我们省作协开理事会,会上很多人都在手机上看了我这篇文章。有人说,读到这篇文章,眼前豁然开朗,就像是当年读《万历十五年》。
杨:我在上海的婶婶也传给我这篇文章。我感兴趣的是,你对战争这个人类的怪物作了怎样的分析,提出什么新的看法,才会引起广泛的注意?
沈:我在文章中说,按习惯的说法,战争有正义和非正义,其实不然。古往今来,大部分战争是无法区别正义和非正义的,如两伊战争、巴以冲突、中苏珍宝岛之战、中越自卫反击战等等。我们的老祖宗也说过,春秋无义战。有的战争,从一方的角度看,是正当的,但从另一方的角度看,就是非正当的,也就是说,双方都是为各自的利益而战。有的战争,今天看,是正义的,拉远了看,内幕揭开了,就不见得了。我的结论是,在现代文明的条件下,发动战争的,绝大部分是无所谓正义、非正义的,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通过努力是可以避免战争的。但当侵略发生了,抵抗的一方,反侵略反奴役的一方,才可能具有正义的性质。所以,和平主义的立场显得尤其重要,应该反对一切战争。那些站在民粹主义立场,鼓吹战争的无疑是对人类犯罪。
杨:以前讲到战争,传统教育总是对我们说,先讲正义和非正义。你把这说法颠覆了。你强调战争在发生时,是无所谓正义和非正义的,只有战争不幸发生了,反侵略的一方,才可能变成正义的。你这说法很有意思。
沈:一点不错,但我说的是现代文明的条件下,二战前的我没有研究,暂时不包括在内。我还在文中说,世界各国的政治家都肩负着各种重责,代表了各自国家的利益。但是,伟大的政治家,他必然还肩负着创造人类明天的使命。打个比方,各个国家的人民都坐在一辆一辆车上,那么,各国首脑就是开车的人。如果战争没有避免,爆发了,就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没有开好车。出车祸了,就是驾驶员的责任。
杨:对,如果发生战争,领导人理应负最大的责任。我想问,你原来一个写小说、散文,写电视剧的,突然去写杂文,关注社会了,这个变化很大啊。
沈:你问了一个好问题,走出第一步就刹不住了。这里出现一个重要的想法,一个写小说的人,一个坐在书斋里的写作者,有必要花那么大的精力,以自己的目光,去关注严峻的现实生活?去关注民众的呼声和人间的不平?去关注国际局势呢?说老实话,我无法不问自己,然而,越是这么做,越是这么做下去, 回答就越是肯定。
杨:内心有这个回答,您就能坚持下来。据我所知,您写了有关知青的一系列文章,虽然我没赶上知青年代,但是,那几年我看见许多知青都在传阅您的文章,有很大的影响。
沈:起因很简单,那年春节,我在网上看了一场知青晚会,看得很不舒服。它就是歌颂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歌颂青春无悔。都过去多少年了,经历过思想解放运动,还停留在这个水平?如果你怀念青春期,无悔没有关系,但你应该允许人家有悔吧,允许人家反思吧?一个中学生没读多少书,就被迫废弃学业,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学习刀耕火种,使中国的科技文化处于停滞状态,毁了一代人,“无悔”两个字就能交代了?
所以,我奋笔疾书,半个晚上写下《一个知青的声音》,发在公众号上,获得很大的反响。后来我去温哥华参加知青大会时,会议组织者之一胡建周先生对我说,那时期回忆知青的文章特别多,看来看去都是青春无悔,很扫兴,恰好看到你的文章,眼前一亮,你是第一个对青春无悔提出质疑的。
杨:你写了不少知青文章,不是一篇两篇,我看见的就有好几篇。
沈:我写了30多篇有关知青的文章。有《知青返城后》《知青50周年》《上山下乡中的女知青》《知青老了》,每篇至少有几十万的阅读,还有讲故事的,如《与牛同车》《雪原上的故事》《那年高考》等。
杨:在这些文章后有很多留言,我一条条都看了,有人说,您的文章移动了知青文学的座标。
沈:大家一般认为知青返城了,知青运动就结束了,命运就改变了。我看到的情况不是这样,所以写了《知青返城后》。在文中以确凿的事实证明,知青的噩运并不是返城后就结束了,下岗、失业,在前面等着他们。一代青年的命运,在1966年夏天就注定了。
杨:为了这次对话,我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查阅过《虚构与未来》公众号的后台,根据公众号后台的数据,这篇文章做了几个文本,单篇的阅读量达200万,加上各网站和各公众号的转载,就无法估算了。文后留言超过3000条。操作员对我说,因为精选的留言每次不能超过一百条,为了能让更多的留言被大家看到,他们一批一批更换留言。
我下载了一些留言,这里读几条:有人说:这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关于知青题材的最深刻、最客观、最真实的文章,我流着眼泪看了无数遍。此文完全不同于那些虚伪的,一味迎合的知青文学。它以无畏的精神,揭开了虚伪的遮羞布。它内容翔实,有理有据,论述透彻,敢怒敢言。愿天下所有知青都能看到这篇文章!
沈:念这些留言,可能调门高了,以前我是很低调的,写了五十多年小说,有四十多个知名批评家写过我作品的评论专文,但只开过一次朋友间的非正式的讨论会。现在我不想低调了,现在那么多人高嗓门,你不发声,让平庸、虚伪的声音高调吗?
杨:我很赞同您的想法,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真实的声音,需要使人惊醒的声音。我记得您还写过一篇文章,《五类分子的子女》,也获得200万以上的阅读量,有几千条留言。
沈:是的,这是我的泣血文章。1971年,我到吉林农村,见到一个流着鼻涕,遭人百般欺凌的“小地主”。这个印象始终刻在我的脑海中,成为写此文的源动力。文中我描述了好多实例,肯定地说,以家庭出身来决定人生命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我们反思的深度和广度都远远地不足。为了使大家都能读到,公众号先后做了多个文本。
杨:这篇文章我也下载了一些留言,读几条,有的说,盼了半个多世纪,终于有人替我们说话了!有的人说,作为五类分子的子女,我流着泪看完了这无声的控诉,人性的丑恶无以复加。没有平等、自由和民主的观念,人性将永远丑陋和自私!还有读者说,沈先生的文章总能引起万众共鸣,因为他心怀真诚和善良,时时召唤人性的光辉,揭示黑暗年代的丑恶和愚昧。
沈:在办公众号之前,我没有想到我会写杂文,也没有想到会受欢迎。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我在南京、上海的图书馆做讲座,有老知青坐飞机从四川、湖北赶来,还有从苏州、山东坐火车来,这都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握着他们的手,我内心一阵阵起伏。在上海图书馆讲座那天,不巧,上海知青协会的那天刚好要开会,有人就和我打招呼,说不能来了,我也怕有影响。但没有想到,那天来了许多人,二百人的会场来了近三百人,有朋友会后告诉我,他们是坐在阶梯会场地上的。
杨:听说您早期写作的条件很艰苦,也十分有趣,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
沈:我早期的写作,是在北大荒。我曾经写道:“我写作起步很早。在黑龙江农场,在广袤的凛冽的雪原上就开始了。冬天有漫长的时间,没有事情做。好多人都打牌,下棋,抽烟,喝酒。我不太参与,偶尔玩玩棋牌,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写作上。放一只箱子在炕上,就是书桌。盘起双腿,成一只龙虾的姿势,就可以写了。不知哪来的热情,一口气写下《雪原扬鞭》《开渠新歌》等作品。那时候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写,内心有一种迫切的用文字表达的愿望。”
那时是朴素的,没有功利的欲望,写了没有地方发表,稿费更是谈不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时离蚊哥发动的时间并不远,无数的作家都遭到了批判斗争,多少人跳楼、投湖、上吊,我们都看在眼里。那时的大人对孩子说,千万不要写作,不要碰文科,学理工科保险。他们是怕透了。可是我在那个残酷的形势下,在农场艰苦的环境下,为什么还是选择写作呢?我找不出别的答案,就是因为文学特殊的魅力,一种魂缠梦绕的魅力。它缠上你,你就没有办法了,没有药可以解的。这和人类原始时代艺术的起源接近了。
杨:您下乡的时候多大?
沈:18岁。第二年写小说,就是19岁。
杨:非常年轻哦。您是初二学生,蚊哥来了,学校都停课了,那应该没读多少书呀。那时破四旧,许多图书都作为封资修销毁了。那您是怎么学习文学的?一些必需的文学的素养是怎么得来的呢?怎么打基础的?对这个问题,大家很有兴趣。
沈:我在农村过了几年没有书的生活。来了一个朋友。那朋友脸白白的,人很高,他喜欢玩,玩得比较高雅,教大家打桥牌,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提鸟笼”,当然他没有鸟笼,这是神似。提鸟笼有一个箱子,挺大的,一天,他打开来,我眼睛都亮了,一箱子书啊,真的,全是书。我好像进了入一个藏着宝藏的洞穴。我马上向他借,提鸟笼答应了,但提出一条,一次只准借一本,看完了再换。
我当然答应。于是找了《战争与和平》,我看不明白,写战争的,怎么开头老是舞会,公爵伯爵,夫人小姐,跳来跳去。而我们那时刚经历了蚊哥的烈焰,就是到了农场,也是三天两头要开批判会,书里描写的和我们环境相差很远,我兴趣不大,换了读。梅里美的《嘉尔曼》和《高龙巴》,给了我难以忘怀的印象。我的灵魂产生了震动,那是自由的精灵,复仇的女神。接着看了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那是改变我人生观的作品,人性和人道主义从那时开始植于我的灵魂深处。再过几年,我就能看《战争与和平》和陀氏的《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了。我常常躺在被太阳晒热的麦秸上,望着辽阔的天空,文学的旋律在心底回荡。
提鸟笼对我说,他的母校比乐中学的图书馆被人砸了,他看见书散落了一地,就偷偷拿回家了,不舍得扔掉,就搬来黑龙江了。我十分感激他,这一箱书我基本看完了。虽然我小学时也看了一些书,但应该说,这是我文学真正的启蒙。如果没有这箱子书,我就不会走文学的路了。
因为我的小说在知青中流传,被场部宣传科的郭清江科长发现了,就把我调入宣传科工作。现在想想很感激郭科长,我们农场来了二万知青,高中生很多,却调进我一个初中生,还是资产出身的。还有一点也蛮奇怪,当时写小说,写歌的,大都倒霉,写《第二次握手》的张扬坐牢;写《知青之歌》的任毅差点被枪毙,我却得了好处。
杨:77、78级大学生是很特殊的一批人。你们中大部分人经历过“土插队”,有着丰富的人生体验。上大学后,刻苦认真,都想把失去的岁月补回来。大家学习和创作的热情都很高,我很想知道那时的情况。
沈:总体感觉大家都是从混乱的时代走过来,都在找一个形式,能反映我们内心的。中文系的就进行文学创作,写小说、诗歌、散文。大家都渴望着倾诉,这是一种很真实、很切实的生命需要。
当时,我们七七、七八级两届学生成立了文学社,叫草木社。七七级的有孙顒、赵丽宏、王小鹰、王晓明、刘观德、陈丹燕、刘巽达、戴舫、方克强等人,七八级当时有毛时安、唐颖、李其纲、嵇伟、邬峭峰、刘菲、魏威、陆逐等,还有我。当时人很多,会有遗漏。大家写了小说、散文、诗歌,贴在文史楼一楼的走廊上,吸引了很多同学。有时晚上还有人打着手电看。这就是我们的园地。
杨:许多当年的大学生,脑子里都储存着这样的场景。请谈谈您那时期的小说,我们年轻的一代很感兴趣。
沈:十年动乱后,我第一部作品是《长青松》,上海美术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连环画,首印30万册,是根据我的中篇小说改编的,它的出版过程曲折有趣,限于篇幅,不讲了。大学二年级时,1980年,我写了中篇小说《月亮圆了》。我写这部中篇小说采用比较浪漫的手法。老舍小说有一篇叫《月牙儿》,我受了启发。小说写两个年轻人,少年时是好朋友,蚊哥来了,一个出身资本家,受到歧视。另一个的父亲是干部,成了走资派,也受到冲击。两个人由此成了敌人,一起到了黑龙江,偏偏分到一个分场,到了草原上,就两个人在一起,放牛放羊。两人之间没有语言,你喜欢那头小母牛,另一个就把它打得遍体鳞伤。另一个喜爱一只鸟,我就把它连鸟带笼子一起塞进火炉里。草原上的月亮似乎从来没有圆过,弯弯尖尖的,像秤勾勾住了人的心。后来,来了一个女孩子,叫小茜,她可爱,善良,用真情和友爱化解了他们之间的敌意。在严酷的斗争之后,月亮圆了,它皎洁的光辉宁静地照耀着草原、森林、河流……
写完了,我交给班上的同学郏宗培,他是我的福星,几十年来都如此。前后关心我的有江曾培、邢庆祥、张森、谢泉铭、左泥、章惠琴等编辑前辈。因为当时写小说年轻人并不多,所以我得到了这个待遇,是很幸运的。
不过,过程比较折腾,当时上海文艺出版社没有刊物,就让我改成长篇小说,出单行本。原来小说只有5万多字,要拉长到10多万字,可是,前半部只有两个人物,后半部也只有三个人,场景始终在草原上,难度不小。我只得挖空心思,乱搔头皮。改来改去,终于有13万字了,一读,自己都觉得水份太多。就这时,《小说界》创刊了,可以拿到刊物上去发表,又让我缩短,改成七万多字,发在创刊后的第二期上。小说受到青年读者的喜爱,我收到不少读者来信。那时的作品大都是抨击蚊哥,揭露残酷的迫害和杀戮。而我的小说却写了敌对双方之间的谅解和宽容,很多人当时还想不到这个。我认为,当时中国批评界对这个主题比较陌生,没有给我的小说以应有的重视。
杨:我们知道,不久后,您写了第二篇中篇小说,以当时的天之骄子为对象,把他们放在大学毕业这一关键时刻,笔触深入他们内心,刻划众多富有典型意义的人物。
沈:大概相隔两年,我写了第二部中篇小说《苦涩的收获》,写高考恢复后的大学生,这部小说有很强的现实性,有我自己的影子。第二年,《小说界》评首届作品奖,通知我,说我的《苦涩的收获》得奖了。我又惊又喜,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得文学奖。以前也得过奖,那是在农场,当上劳动模范,得到了一朵纸折的大红花。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候选篇目中没有我的《苦涩的收获》。但是评委看下来,对候选作品不很满意,这时,评委之一、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吴中杰先生说,他的女儿也在复旦大学读书,她看了刊物上的《苦涩的收获》,觉得好,她的很多同学也看了,也都觉得好。他的女儿就推荐给爸爸看,吴中杰先生看了,也觉得很不错。听他这一讲,会议主持人叫人把这部小说找出来,给每个评委一点时间,当场看,当场发表意见。居然都觉得好。
就这样,我的《苦涩的收获》因了某个女生的推荐,侥幸获奖。那届中篇奖就两个,另一个就是日后写出《白鹿原》的陕西作家陈忠实。在后来的活动中,我们有简短的接触,他对文学有神圣的想法,又能沉下去,所以他后来写出《白鹿原》,就不奇怪了。
杨:这是一份荣誉,对年轻作家来说,是很大的鼓励。
沈:获奖有激励作用。后来我又获了不少奖,都没有这次印象深,这是第一次嘛。
杨:我看过您写的重返文学的文章,很有启发。一般来说,人们退休了,也就告别原来的职业,颐养天年了,你怎么就会萌发新的念头,重返文学了呢?而且,写的比以前都多都好。
沈:那时觉得没意思,很多人都在搞技巧,我因为搞宣传久了,那框子还在或多或少地影响我。而且,那段时间社会上不断有新鲜事出现,诱惑比较多,所以我并不用功。可以说,我是反着来的,在人们都看轻文学时,我反而看重它。2015年,我退休后,就想到重返文学。
动因也不复杂,这时,我形成了一些明确的看法,国人还远没有获得真正的思想自由和精神独立,而产生劫难的社会根源远没有铲除,流毒还藏在人们的骨子里。面对这些,我意识到,文学是有作用的,作家是有责任的。
七年多时间,我写了三百多篇杂文,二十多篇中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了四本书,另有两本书签了合同,却没有问世。
说到底就两句话,社会需要,我能写。
我觉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没有弄懂写作。经过半个世纪的写作,尤其是近十年的磨砺,我开始懂了,破茧成蝶,却发表受限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在2010年之前,我写小说的每个字都变成铅字,大多数主要刊物,小说都发个遍,当然这不算个事。而近阶段,我新写的小说应该是不错的,比以前进步,朋友看了都说有新意,有突破,但投到编辑部,不少都被婉拒,没有理由。也有说我们不敢。还有的说,木榔头敲下来,我们吃不消。有家曾经有声望的报纸,我在它的笔会上,至少发表了四十多篇文章,而现在我投稿去,只有一个理由:不合适。他们在做自我阉割。如果当时的编辑还在岗,我相信他们是不会这样。我和两家出版社签了出书合同,校样出来,上级部门拿去审查,没有下文了。
这说明什么,是我退步了,不会写了,写作技能退化了?不是,这只能证明我进步了,想法坚定了。我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而写。我写作应该是成熟了,以前我喜欢讲一句话:你剖析了自己,就是剖析了人类。那时我的作品强调个性自由和人道主义。现在我依然强调个性自由,但会把故事放到更深广的背景上,展现深刻的现实矛盾。
杨:听您这么讲,我想,写出来就是一种存在,您已经发表了700多万字,多发一篇,还是少发一篇,已经不重要。前面我们讨论了您的新杂文,这里请您介绍一下您近期的小说。
沈:好的,2015年之后,我写了二十多篇中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在大陆杂志发表的刚好一半。发不出的一半,有的在编辑部的电脑里睡觉,有的在我家睡觉。
选几篇来说吧,都是在大陆发表过的。《变形笔》,这中篇小说是在今年的《中国作家》发表的。许多朋友看了说,有卡夫卡的影子。但我想,它和卡夫卡的异化不同。写的是一个霸道的主任,有一枝神奇的笔,他把谁画成羊,那人就真的变成了羊,画成蟑螂,画成驴,就有人变成蟑螂,变成驴。办公室里笼罩着恐怖的空气。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懂了,却不敢作为,在内心苦苦挣扎。后来,为了救一个正直的人,这年轻人以生命为代价,破除了变形笔的法术。最后,写到年轻人的躯体化成了水,在晨曦中,他向爱人向父母告别。虽然是虚构的,我流出了泪水。
杨:《变形笔》我是看过的,也把它发表在当年的《加华文苑》上。当时就觉得非常新奇,突破了我们常规的思路。
沈:再讲小说《在异国的土地上》,发表在香港的《文综》上。谭紫木是美国西海岸的一个中餐店老板,他工作勤恳,生意兴旺。一天,一个老者出现在餐厅,谭紫木发现他右耳根有一块很大的朱砂痣。他震惊了,在遥远的记忆中,当年毒打父亲,致他于死地的学生脸上就有一块朱砂痣。而老者是当地一个华侨领袖的父亲。这时美国因为总统选举,处于动荡不安之中。
谭内心充满苦痛,潜意识中盯上了老者。老者很快觉察了,出人意料的是,谭紫木的左手有六个指头,俗称六指,而老者认定历史上伤害他的就是一个有六指的人,从而发生一系列激烈的冲突。小说通过扑朔迷离的情节,揭示了一个真实而深邃的主题,两人都是当年的受害者,而施害者却历史性地缺席了。
《宫商角徵羽》,是我别出心裁的小说,发在《山花》杂志,可说是故事新编。我这里不讲细节了,总的来说,通过古琴、权欲、音乐、生死等一系列的疯狂冲突和绞杀,显示出帝王文化和民间文化的根本对立。不少人看了这篇小说,都说“震撼”。
杨:我觉得你这些小说是新颖有力的,给人们留下很大的思考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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