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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楼的爱情危机四伏 — 破解武陵驿小说《钟蜂》中的罪案

作者:蚁人

来源:澳洲网 > 大洋笔会

 

一件蓄意隐瞒被害者的罪案

初读澳洲作家武陵驿的短篇小说《钟蜂》是在工余。当时办公室里正被隔壁过来的李姐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只要拉够足够的人头,李姐说,就能够领一百块钱,她的邻居已经成功了。我早已公开宣示永久卸载「拼多多」,得以幸免被骚扰,继续安静地读我的小说,却发现武陵驿这个短篇小说是读不完的,意思是说,一下子读不明白。实际上,这篇小说我反复读了整整三天,几乎寝食俱废,仿佛中了作者下的蛊。

我认为这不是传统悠久的推理小说(mystery),也不是西方流行的罪案小说(crime fiction)。小说取消了上帝视角,取消了侦探这一传统解谜角色,这是罕见的指定读者充当侦探的侦探小说,没有尸体,没有侦探,没有被害者,看不到凶案现场,也看不到惊心动魄的案情,更没有大结局的真相大白。但,你分明却感到一股类似爱伦•坡小说的死亡气息,黑雾从猫头鹰翅膀底下呼呼漫灌,不明的钟声又响了,即便感觉再迟钝,也无法忽视半夜城里到处响起来的奇怪钟鸣。

本文在此试图与读者们一起,穿越作者精心制造的迷雾,去发现这个哥特式爱情故事内部被隐藏的被害者。

叙事的正面

人畜无害的乡村青年老伽在大城市打工,迷上女主播而负债累累,失败了的他选择退居小县城桃县讨生活,遇上工厂女工杜鹃,不忍看她沦落风尘,决定挣快钱为她赎身,然而当他赚了大钱,却找不到杜鹃了,他怀着一线希望重返桃县,却突遭逮捕。

以上是老伽对叙事者“我”的讲述以及叙事者自身的见证,这篇小说貌似这样简单明了的叙事版本。可是,小说又明确说「老伽讲的下半段故事有多少真实度,不好说」,要求读者保持警惕,不要轻易相信叙事者口述,武陵驿也写到「老伽痛苦地呲牙咧嘴,不由我不信他说的故事」。叙事者轻信了,读者却不能不怀疑武陵驿是不是在文本里留了草蛇灰线,因为除去老伽讲的故事,在此之前,“我”这一条叙事线索上伸出了一个古怪的很的枝蔓:一个神秘女顾客清晨来到家电修理部,留下龙洲路某号的地址,要求上门修家电。女人梳着大辫子,「我隐约觉得这个女人与老伽有关」,是不是杜鹃?她的出场布满了不祥的预感,「仿佛夜雾骤然升起在猫头鹰的翅膀底下」,「两只手像猫头鹰的翅膀,交替拍打」。杜鹃离开桃县后下落不明,那个貌似杜鹃的卖肾女人已死,清晨的不速之客却很像她,文本在这里起码出现了三个疑问:

疑问一,到底卖肾的女人是不是杜鹃?老伽既然那么决绝地偷肾回来,几乎能肯定她就是杜鹃,可邻居却说她跟着瘸子去了南方(割肾在河北,而桃县位于江汉平原。两者都不是南方);

疑问二,如果卖肾女人是杜鹃,那么后来她去了哪里?果真是因为术后感染死了吗?

第三个疑问最关键,神秘女顾客是不是杜鹃?是杜鹃本人还是杜鹃的鬼魂?也就是说,杜鹃是死,还是活?

阴暗潮湿的夜雾此时从小说里溢出,笼罩在读者心头,迟迟挥之不去。悬疑高潮来到,疑似杜鹃的鬼魂再次登场,“我”一路尾随她去到龙洲路某号,闯入了老伽的据点,冰箱、望远镜和一大包冥币,冰箱里有腐烂的肾,用来孝敬死人的冥币,看来杜鹃的的确确是死了,如此与老伽前番所说的一切都能对得上,然而“我”却被愤怒击中,似乎发现了更多,「龙洲路的老房子是预示着老伽骗了我、骗了杜鹃、骗了所有人吗」,「莫非他发财的故事也是他精心编织的鬼话」,「我开始怀疑老伽的故事,怀疑他回到桃县的动机」。

至此,聪明的读者骤然意识到,叙事者的讲述注定是不可靠的,必须要从头开始,重新梳理武陵驿留下的每一条线索和暗示,运用逻辑推理将故事复盘。

叙事的反面

叙事的反面被作者刻意隐藏了。只有留意每一个细节,质疑讲述者的可靠性,才会发现这个故事背后隐藏着另一个暗黑故事。从小说一开始,这个表面上单纯的故事就被注入了暗黑的基因,故事的生长,像树根逐水四处蔓延,有它自己独立的走向,读者不能干涉,甚至武陵驿也不能掌控。这是小说的逻辑。

若想走出春水楼的迷宫,不妨像读莎士比亚那样借助于鬼魂。小说用哥特式文学语言告诉我们:考古发掘从地下挖出了无数根发辫,「长辫子卷曲成社群盘绕,一簇簇野蛮的蘑菇,长成黑暗天地的状貌」,发辫的意象如是为杜鹃之死鸣冤,顺应了小说中的线索“寒流像愤怒那样击中了我”,也就不难理解老伽被抓时,一只钟蜂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愤怒,“我”和钟蜂都为老伽残忍地对待爱人感到愤怒。

杜鹃死了,但她的冤魂却释放了读者的想像力。割肾手术感染而死并非罕见,为何死后冤魂不散?为何她的鬼魂不去纠缠施虐者瘸子而总是去往龙洲路老房子?小说又提出线索:「我意识到这只好事的钟蜂已错过了大好季节,它一定是一路跟随着那女人。钟蜂要是记忆力好的话,一定记得住杜鹃在哪里」、「如果从老伽来这里算起,它就能记住老伽,一定能记住最关键的三四个月,那差不多是蜜蜂的一辈子,也会是老伽的一辈子」,跟老伽交往三四个月是他们两人命运中最关键的时期,小说用了完整一节写最初的交往,章节标题是非常浪漫的「爱情在夜空里按古老的图案铺陈」。

追述两人初始,是从他从望远镜扫描黑暗的窗户开始。从窗帘被烟头烫出破洞的视窗,他发现了她,她被瘸子赶出房子,站在天井里哭,「他从望远镜里看了许久,把楼上女邻居脸上的汗毛也看得清清楚楚」,杜鹃太缺爱了,「他还没射击,她就被击中了」,「她倒在他怀里,辫子缠住他的胳膊,他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老伽冷静地与杜鹃聊天,在她说出「姓伽的老头很凶嘛」时,他答非所问,「哦,哦,咱老乡都管我叫老伽,他说着就连续打喷嚏,涕泗横流,样子很狼狈」,显然,这里的反应很反常。

「她尖叫起来说她们骗了她,骗了她的人是楼里女人,她们管老伽叫半夜出去打鸟的变态」,在写热烈情事时插入“骗”字这个不和谐音,打鸟射击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就在他们的“爱情”进行到“铺陈古老的图案”之际,却出现了打鸟射击之类话语,考虑到杜鹃就是一种鸟,作者无疑在暗示这是将她当作了某种目标。

春水楼的女人小芹「告诉皮短裙这是喜欢半夜出去打鸟的老伽,原也是春水楼的租客,他是来打杜鹃鸟的,小芹不怀好意地笑」;又写到老伽搂着杜鹃的脑袋,他说「将来发现一颗新的小行星,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情事正浓,又是第一次云雨,难道不该应承以杜鹃的名字来命名吗?在这样的小事上,连最虚无缥缈的承诺老伽都不愿意给杜鹃,杜鹃(一如她的外号傻子)对老伽产生了极端感情依赖,不惜花大钱给他买望远镜买药,虽然望远镜是山寨的,药是假的。

春水楼的爱情危机四伏。

异乡人的欲望和末日

一旦读者开始质疑老伽对杜鹃的爱情,杜鹃的鬼魂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龙洲路宅院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破译这爱情密码,就勘破了老伽的行动地图。

关于老伽的命运,小说中几乎有一段是明言了,「每当我在喝酒的场合讲起老伽的故事,老是从一只蜜蜂说起。我说一只蜜蜂空中由上至下,像神那样见证了一个外乡人在桃县的欲望和末日,听的人不免哈哈大笑,桃县都是很实在的乡下人,他们是非常容易感受到幸福的人,不会轻易相信我这种外乡人在酒桌上的胡言」,读者别为「胡言」两个字就轻易被糊弄,忘记了这故事是关于异乡人的欲望和末日的。

桃县是江汉平原上一个不发达的小县城,不管将桃县看作隐喻还是地理位置,常理下,打工只会往大城市跑。老伽带着一肚子被骗的怨气和天文望远镜,反向来到桃县,不是随便落脚的。他入住人员构成复杂的春水楼,用望远镜寻找着目标。杜鹃是徘徊在社会边缘的底层女人,成天在黄赌毒边缘行走,她们与亲人与原生家庭的关系早已断绝,这样的女性最容易被罪犯盯上,她就是这样被老伽盯上的。小说里老伽放出了心头的狼,不是色狼,他要做吃人的狼,把人连同恨统统吃下去。

被人骗之后,老伽想的不是如何防骗,而是如何骗回来。很可能那时他脑子里全萦绕着人体器官,可以佐证的是刚出场时,他就看中了大冰箱。而他在交往中的另一面令杜鹃害怕,在他告诉她同瘸子背地里的谈判后,杜鹃本能地感到了不安,她起先坐在床上,后来挪到小破竹椅子上,小小的破椅子将她包裹,多少给她一些安全感。

既然他不能断定卖肾女是杜鹃,为什么毅然决然将肾偷出逃回了桃县?答案显然是他早知道她是杜鹃。很可能,这个案子就是他和瘸子合伙弄的。小说故意略去了这些交代,但是运用小说逻辑,我们不难断定他对杜鹃的虚情假意,为杜鹃赎身只能是个人吹牛似的杜撰。瘸子沉迷于打牌,赌债高筑,很可能就是是老伽向瘸子透露了卖肾管道,于是二人谋划起如何共同寻找肾源发财。杜鹃跟瘸子同居那么久,没有被卖肾,一旦认识老伽,就立刻被逼上了卖肾绝路。这无疑证实了我们的推理,两个谋财心切的男人把她当作了生财工具。

这是老伽与杜鹃爱情腐烂的真相。两个异乡人在桃县所发生的爱情危机四伏,终于坠入狂花末路。

结语

破解了这起罪案,却不能让我们从此心安理得。这篇小说中叙述的罪与罚并不像俄国文学的《罪与罚》,作者借鉴了悬疑小说侦探小说恐怖小说的种种技巧,构成了华语文学中罕见的哥特式小说的恐怖效果,却让我们每一个人开始深思:到底是什么造就了钟蜂式的罪与罚?

叙事者的第一人称「我」为读者创造出不可靠的第三人称视角,剔除了同样不可靠的内心描写,留下多种线索,却又处处故布疑阵。就短篇容量而言,这篇小说所达到的广度深度以及技术含量都令人叹为观止。而其引发对罪与罚的思考则是作者留下的钟声的回响。

请读者诸君一同来勘验《钟蜂》的现场,鉴别物证,条分缕析,或许能同意笔者的浅见一二,就是对本文最大的回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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