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与怀
(前言:欧阳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他才华出众,特立独行,充满先锋探索意识。他驰骋澳洲英中文双语文坛,成绩斐然,从1991年到墨尔本攻读博士学位并开始出版著作至今,三十多年间竟然难以置信地已经出版各种中英文著作译作多达一百五十种,并获得许多各种各样的文学奖项和澳大利亚政府赞助的创作基金。本文是三万多字的长篇评论《才华横溢,特立独行——澳华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欧阳昱的先锋探索意识》中的第四节。全文将收进本人明年出版的新书中。此节提前发表,以就教于方家;另外,对有志于小说写作者也许可以开阔眼界和思路。)
欧阳昱特立独行,充满先锋探索意识,当然也表现在他的英文小说中。
欧阳昱的英文长篇处女作是2002年10月1日出版的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东坡纪事》,Brandl & Schlesinger出版)。小说中,欧阳昱带领读者踏上了一段史诗般的旅程,前往中国内陆一个著名的文学小镇。故事的主角是一位正在寻找新生活的澳籍华裔诗人庄道,他回顾了自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往事,以及导致1989年“六四”的一系列事件。庄道在翻译自己在“六四事件”期间写的中文小说的同时,还为一家澳洲公司做研究。身份、边缘性和后殖民性在这个浓烈的澳华故事中被大规模地探讨。
欧阳昱透露此书就是宋朝伟大诗人苏东波对他的直接影响,书名即是对他的指涉,小说中的“东坡市”即是他熟识的亲切的家乡黄州。但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的王腊宝、赵红梅认为,当代移民作家如欧阳昱在他们的创作中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反家园意识”。他们共同撰写的一篇得到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五规划课题(AA101214)赞助基金的文章强烈谴责欧阳昱,认为《东坡纪事》暴露了作者迎合移居国主流社会、套用东方主义话语对祖国竭尽攻击的意图(《王腊宝、赵红梅,《“流亡者归来”——评欧阳昱小说《东坡纪事》中的反家园意识》,《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页78-82)。然而在澳洲,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可谓一鸣惊人。它一经出版,悉尼大学英文系就把它选为教材,并邀请欧阳昱前去讲学授课。《堪培拉时报》(Canberra Times)认为它“诙谐、愤世嫉俗且粗俗”(amusing, cynical and bawdy)。澳洲另一家杂志《超越》(Overland)则称它“让读者面对令人不快的现实真相,作品既辛酸、又痛苦、发人深省,还充满幽默与悲伤。”(It confronts the reader with unsavoury home truths and it is poignant, painful, provocative, funny and sad.)《东坡纪事》荣获2004年南澳文学创新奖,并入围2003年新南威尔士州总理文学奖。南澳文学奖评审词说:
“欧阳昱的作品创新、引人入胜,常常让人不舒服。它从一个移民澳大利亚的中国人的视角出发,提出了关于多元文化社会是否能真正实现完全融合的令人不安的问题。”(Innovative, compelling and often profoundly discomforting, Ouyang Yu’s book is writte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Chinese immigrant to Australia it raises troubling questions about the possibility of a fully integrated multicultural society.)
过了八年,2010年8月,欧阳昱出版第二部英文长篇小说The English Class(《英语班》,Transit Lounge Publishing出版),于2011年获得新南威尔士州总督奖,并四次入围其他大奖。这部小说主角叫京。中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时,他是一个在乡村度过几年当农民的知青,后来在一个省级造船厂当卡车司机。京在恶劣的环境下,一边开卡车一边自学英语,最终通过考试进入东湖大学的英语班。在那里,他遇到了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同学,并爱上了英语老师瓦格纳博士的疏远伴侣德尔德雷。这部小说生动地细腻入微地刻画和展现了一个渴望西方生活的中国卡车司机的虚构生活。与欧阳昱的许多作品一样,它探讨了许多中国人移居英语国家的渴望,也微妙地解构了殖民主义的机制。
澳洲英语文学界许多人认为《英语班》堪称一部杰作,技艺精湛,引人入胜、是一部既睿智、勇敢又富有娱乐性的小说。澳洲当代非常著名的小说家亚历克斯·米勒(Alex Miller)评介说:此书是
“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加深了我们对中国和澳大利亚文化的理解,这是一场跨越语言和文化的史诗般的旅程,欧阳昱以令人信服的诚实和激情讲述了这个故事”。(an utterly authentic story which deepens our understanding of both Chinese and Australian culture, an epic journey across languages and cultures, recounted with all Ouyang Yu’s compelling honesty and passion.见网络。)
组成欧阳昱“黄州三部曲”的第三部英文长篇小说Loose:A Wild History(《散漫野史》,Wakefield Press出版)则接着于2011年出版。
这是一部颇具挑战性的书,属于极端的后现代元小说(meta-fiction),由多个交织的叙事线构成,其中一条是欧阳昱在离开澳大利亚十年后重返中国的经历,另一条则是小说写作本身。在这些叙事之间,还穿插了各种日常琐事,号称来自欧阳昱的日记和笔记,记录了他在中国期间的经历以及他在墨尔本生活的点滴。有许多短暂的故事情节,稍纵即逝,闪烁不已,还出现欧阳昱那个因信仰法轮功而遭到当局惩罚而去世的弟弟。书中充满有趣又古怪地闪烁着的灵感,充满思想,而这些思想相当发人深省:对作为移民的疏离感的探讨,对在新旧国家中同样感到格格不入的体验,身为现代中国人的感受,以及言论自由的实际意义等等问题的思考。
欧阳昱不仅用后现代手法来展示技巧,更是将其作为探索身份的工具,也探讨了事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让读者在真假之间猜测。如果说它最大特点,那就是——如书名所示:“散”。整部作品就像大杂烩,无所不包,也没有清晰的情节结构。各章节不按传统的数字顺序排列,而是随意加小数点;书中包含日记、回忆、笔记、信件、录音、电子邮件和其他文字资料的片段。小说让人感觉是一部实验性极强的作品,各种故事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后现代的拼贴手法被用到极致。
亚历克斯·米勒这样形容说:
“如何向你描述《散漫野史》?我曾称它为伟大的澳大利亚反小说,但它并不试图遵循任何传统形式,表面上它反对一切——反纪录片、反回忆录、反文化史——其中几乎没有虚构的成分。除了在诗歌方面采用了较为传统的方式,它一次又一次地以不同的强度和嘲讽拒绝了各种文学形式的规范。”(“How to describe LOOSE to you? I’ve called it the great Australian anti-novel, but it doesn’t seek to respect any of the conventional forms and is, on the face of it, anti-everything,anti-documentary, anti-memoir, anti-cultural history — there is very little of fiction in it. Except for poetry (where its approach is conventional) the disciplines of the various literary forms are rejected repeatedly and with varying degrees of vehemence and ridicule.”见网络)
澳洲书评家丽莎·希尔(Lisa Hill)对《散漫野史》评价甚高。她说:
“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在喜欢和欣赏这种写作风格的人群中以某种方式流行起来。这是因为我认为,昱和布赖恩·卡斯特罗以及杰拉尔德·默南一样,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潜在候选人。”(I want this book to go viral somehow amongst those who like and admire this kind of writing. This is because I think that along with Brian Castro and Gerald Murnane Yu is a possible candidate for a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见网络)
希尔把欧阳昱与布赖恩·卡斯特罗(Brian Castro)和杰拉尔德·默南(Gerald Murnane)这两位备受赞誉的澳洲作家并提,实在非同小可。该知道,布赖恩·卡斯特罗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和对文化身份的探讨而闻名。他的小说《上海舞》(Shanghai Dancing)获得了维多利亚州总理文学奖和新南威尔士州总理文学奖,并被评为新南威尔士州年度图书。此外,他还荣获了2014年的帕特里克·怀特文学奖(该奖项由197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怀特(Patrick White)设立,旨在表彰对澳大利亚文学作出重大贡献的作家)。杰拉尔德·默南则以其对记忆、身份和澳大利亚风景的独特描绘而著称。他的作品《平原》(The Plains)被认为是澳大利亚文学的经典之作。默南曾获得1999年的帕特里克·怀特奖和2009年的墨尔本文学奖,并多次被视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
欧阳昱于2017年出版的英文长篇小说Billy Sing(《沈比利》,Transit Lounge出版),在内容上更在写作形式上一反他的“黄州三部曲”。这是澳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最著名的狙击手沈比利的真实故事,书封面就是截取比利1915年随军赴欧途中在埃及休整时照的的一张照片。
沈比利于1886年出生,母亲英裔,父亲华裔,他和两个姐妹在昆士兰州的乡村长大。1914年,他是最早的一位参军者,以出色的射击技术而闻名。欧阳昱以第一人称叙述,借比利的眼睛去看残酷的战争和无所不在的种族主义。在讲述比利辉煌却充满矛盾的生活以及战争的恐怖时,欧阳昱以富有想象力的笔触捕捉到身为局外人和英雄在自己国家的双重身份及其带来的困境,作者对华裔澳洲人的理解使叙事充满敏感和深情,呈现出另一种人生的精妙体验。这是一部既诗意又现实,既炽热又清新、既精致又残酷的小说。这是一个悲伤而深刻的故事。
《当代澳大利亚文学:一个尚未逝去的世界》(Contemporary Australian Literature: A World Not Yet Dead)这部名著的作者尼古拉斯·伯恩斯(Nicholas Birns)评论《沈比利》说:
“……在他最为凝练、易懂且充满人情味的小说中,欧阳昱用强烈的情感与悲剧性的深度,将历史中遥远的人物带回了现实,让我们听见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痛苦。欧阳将沈比利带回了几近被遗忘的澳大利亚历史中,但也让我们深刻地反思,这段历史究竟是什么,未来可能会怎样。这本书极其精彩,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In his most concentrated, accessible and humane novel yet, Ouyang Yu brings a figure from remote history fully alive with intensity and tragic depth, lets us hear his voice and feel his pain. Ouyang restores Billy Sing to an Australian history that has threatened to erase him, but leaves us fundamentally unsettled about just what that history has been and might be. This book is terrific, it moved me to tears.”见网络)
欧阳昱迄今最新一部也是他第八部英文小说是去年(2023年)出版的All the Rivers Run South(《条条河流向南流》, Puncher & Wattmann 出版)。
这部获得澳洲政府两年创作基金赞助的书,厚达414页,它以实验性形式呈现,通过复杂的多层次的叙述,将历史与虚构相融合,在小说中包含又一个小说,声称是一部来自中国在Laurendal大学攻读创意写作博士学位的已故学生张宝辉的未出版的博士论文草稿。英语书评人也说在澳洲人们并不常见这样的书;这部实验小说并非为所有人而写,但它会吸引那些勇于探索的读者,虽然起初他们需要花一点力气才能弄清故事的脉络。里面有关于一位据说在十九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的淘金热时期活跃的名叫阿辛的街头讲故事者的虚构传记,这个“传记”由张宝辉叙述,张的博士导师是斯泰西教授。随着深入探索澳洲历史,张宝辉把学术论文变成一系列思维爆发、日记条目、刻意记录的记忆空白、迷你历史故事、零散的诗歌片段、关于历史和虚构的哲学沉思,以及他自己关于疾病、性模糊、爱情或无法实现的爱情的故事。他把阿辛的故事与自己的故事交织在一起,他的充满了破碎的记忆、沉思和自我反省的创意论文,展现了他面对一系列问题的内心挣扎。这本书让读者窥见张宝辉的自我发现之旅,同时探讨跨文化联系、疏离感,以及拥抱或调和多重身份所需的韧性等更广泛的主题。
澳大利亚著名作家、散文家、评论家和诗人德克兰·弗莱(Declan Fry)分析道:
我想说欧阳昱在玩弄语言,但其实不然:他所做的是认识到语言在玩弄我们。这种散漫而几近迷幻的叙述融合了欧阳昱长期以来的执念:身份、历史、文化伪善、种族、叙事的本质。我们该如何接近这样一个松散如生活本身的故事——一个必须尊重生活的杂乱无章的故事,仿佛生活的第一稿也是终稿?《条条河流向南流》探讨了如何回应历史,面对一种无法用单一方式叙述的历史(这一点也可以用来形容欧阳昱的作品)。它让人联想到哈维尔·马里亚斯曾说过的有关虚构的观点:在虚构作品中,某种比历史更真实的材料呈现在我们面前。作者创造历史,为我们展现生活的真实,以及在其中寻找意义的挣扎——无论是个人历史,还是地缘政治的历史——同时保持对偶然性以及死亡的开放态度(无论是象征的还是字面的)。这构成了历史唯一可担保的凭据。欧阳昱抚慰受苦的人,也震撼舒适的人。《条条河流向南流》对那些曾与卡尔德隆一样认为“人最大的罪行是出生”的人们,既是一剂抚慰也是一记猛击。(英文原文因篇幅关系删去,可见All the Rivers Run South书封底。)
对于亚历克斯·米勒,他禁不住这样说:
“在过去三十年里,屡获殊荣的作家欧阳昱创作了这个国家前所未有的最具挑战性和创新性的作品。他的天才迸发出强大的能量,他在诗歌、小说、散文和翻译作品中展现的丰富思想和创新无处不在,尤其在他引人入胜的新小说《条条河流向南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那些对中澳文化交流感兴趣的人来说,了解欧阳的作品至关重要。”(“During the past thirty years the award winning writer Ouyang Yu has created the most challenging and innovative body of work this country has ever seen. The powerful energy of his genius, the rich stream of ideas and innovation in his poetry and novels, and in his essays and translations is evident in everything he writes, and never more so than in his enthralling new novel, All the Rivers Run South. For those interested in the exchange of ideas between Chinese and Australian culture, familiarity with Ouyang’s work is essential.”见All the Rivers Run South书封底。)
明年(2025年)2月1日,欧阳昱还将出版The Sun at Eight or Nine(《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Puncher & Wattmann 出版)。这部英文长篇小说,书名截取自曾为中国民众所熟悉的毛泽东语录也是“最高指示”(毛的原话:“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它就是以1966年至1976年的文革时代为背景,故事围绕一位母亲和她的儿子展开,展现极致的苦难与崇高。那段岁月,全国从中央到地方,政治争斗激烈,人们情绪失控,行为疯狂。相信欧阳昱这部新作又将引起澳洲英语文坛关注。但现在,身为澳洲当代最杰出的小说家,亚历克斯·米勒上述这段评论,真切而又准确,也可视之为欧阳昱非凡的文学成就的一个最简洁的总结了。
(2024年10月25日完成初稿,11月15日定稿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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